此時他不愣,卻換做李伯辰愣了:“你說什么?”
高閶闔道:“我記起來了,你是武威侯李伯辰——姐姐畫過你的像給我看。”
說了這話,又一拍腦袋:“姐姐——昌隆公主!”
聽了這四個字,李伯辰只覺一股熱氣猛地沖上來撞了胸口,只怔在原處、盯著高閶闔看。見他這模樣高閶闔卻想差了,忙道:“你信我,我不說謊——我十歲到宮里之后,姐姐就叫我五弟的。哦,還有,隋哥哥——隋不休——也叫我五弟的!”
李伯辰輕出一口氣,低聲道:“你姐姐……昌隆公主,什么時候給你看的我的像?”
“就她回去之后!”高閶闔說到這里,語氣變得小心了些,“姐夫,你們的事情小蠻姐都跟我說了。她其實很想念你的——哦,我那時候還問過她,我說要是有一天我見著我姐夫,怎么叫他相信我是我?她說,那你就說江湖再見——姐夫,江湖再見這話有什么別的意思么?”
李伯辰本已覺得自己剛才稍稍緩過了氣,可聽著江湖這兩個字,又覺得有一柄大錘嗵的一聲砸在胸口,既痛,又喘不過氣。他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她怎么給你看的?”
高閶闔略想了想,道:“那天是下午,她已經回來了十多天,頭一次出門。我見著她的時候她在金雀臺喝酒。我問她前些日子哪去了,她也不說話。我看她面前案子上堆了幾幅畫,就去看,結果看著你的像了。我說,小蠻姐,這人長得不壞,看著也像好人,難道也是個什么叛逆、大盜么?”
他說到這里看了李伯辰一眼,又道:“哦,小蠻姐平時喜歡去捉那些人的。其實也是父王叫她做的。我說了這話,她忽然笑起來了,本來一句話也不說,可忽然拉著我說,來,閶闔,這是你姐夫,叫李伯辰。”
李伯辰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你再細細說”。可不知怎的高閶闔像能猜透他的心思,立時道:“我當然是吃驚了一驚啊,說小蠻姐你說什么笑話。可她對我說,她在前段日子遇著你,已經向諸位帝君起誓,結為夫妻了。可父王不許,她只好暫且回來。又說,也許再多些時間,你們還會再見。我就說,哦,那不如我先跑出去找到姐夫,叫他來接你。小蠻姐笑著說好,我又說,那要我見著他,怎么叫他信我是我呢?小蠻姐就不笑了,又喝了一杯酒,說,那你就說江湖再見。”
高閶闔說到這里,長長出了口氣:“然后她摸了一下我的頭,就拾起你的畫像走了。”
他說江湖再見四個字的時候,李伯辰已經確信這一定是小蠻對他說的話了。而后又說了這些,李伯辰聽在耳中也不知心里是酸是甜,只盼著高閶闔能再多說說。
待他停了,李伯辰微微閉眼沉默一會兒,才道:“你說的這些,倒像是故意在講故事給我聽。”
高閶闔忙道:“姐夫,我這可不是……其實是這樣的,以前每次父王召我進宮、和我說了話,我回到家里之后母親就要問我父王說了什么,還叫我細細地講——父王是何種神情、何種語氣、當時在做什么都要說。一來二去,我就有了這習慣了,絕不是我編造的。”
徐城忽然道:“這樣的性子,做個尋常人倒是不錯,可不適合做王子。難怪高辛不喜歡他。”
李伯辰道:“你信了?”
徐城笑了一下:“會使廟堂法,年紀口音對得上,又說了這些東西——誰能提前這么多天設下陷阱、又能知道咱們來了這兒?別忘了這大寒災可是劍神幾天之前剛引來的。”
他說得沒錯。李伯辰盯著高閶闔細細看了看,將掌中的玉佩遞給他:“好,我信你。可你是怎么來這兒的?”
說到這個,高閶闔臉色一凜。剛才說那些家長里短的時候他像個半大孩子,此時則有大人模樣了:“我是聽說魔國南下,守得越來越難,父王也常常為此事煩心,又說許多道路被截斷,很難知道軍情如何……我就想父王代天巡牧,我既然是王子,當然也有解蒼生疾苦的責任了。我就偷偷跑出來,想過當涂山探探軍情。我那時候還知道姐夫你已是武威侯了,又想要是能見著你,叫你去接小蠻姐就更好了。可惜到了隋國的時候遇著了羅剎軍,我只能往北邊走,越走越遠……結果在當涂山里被捉了。”
徐城笑起來:“這孩子倒是和你很像。李兄你當初在璋城的時候也是一副義薄云天的模樣。不過身為一個王子,腦子里竟然都是這種念頭,也不知道那位羅美人平時都教他些什么東西。”
李伯辰道:“你也不過十六七,也是個孩子。”
徐城皺眉道:“我?他豈能和我相提并論。這位南門君還在宮里討高辛歡心的時候,我手上可早已經見血了!”
這爭強好勝的模樣倒更像半大少年了。但他說得對,李伯辰的確很難將他當成孩子。因為他清楚一個人一旦做了靈主,就只能算半人了。
至于高閶闔么,要他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也的確不像是個王子。李伯辰接觸過的王族不多,李生儀、隋無咎、隋不休這類人,個個都心機深沉。要說句公道話,即便是小蠻也算人精。可這高閶闔卻因為想要為父分憂就自己跑來當涂山又被俘,這樣純良的性情,生于王族只會是悲劇收場吧。
但李伯辰喜歡他這性情。便舀了一碗熱水給他:“先喝點水暖暖。”
又取了顆行軍丸遞給他:“你一點一點嗑著吃。”
高閶闔裹著披風坐起來伸手接了,將那行軍丸看了看,放入口中嗑下一塊,眼睛一亮:“這是好東西!”
行軍丸的賣相不好,乍一看黑乎乎一顆,還以為很臟。但高閶闔送進嘴里的時候卻一點都沒猶豫,這叫李伯辰心中生出許多好感。他笑了笑:“你一邊吃一邊給我詳細說說,你是怎么被抓的,然后又被送到了哪兒,都見了什么?”
高閶闔將丸藥放下來,瞪著眼問:“姐夫,你是帶兵來的?你要搗了他們的老巢么!?”
李伯辰道:“先看看情況再說。”
高閶闔就皺眉想了一會兒,說道:“其實也是我運氣不好的。我那時候到了隋國,就想先去定真,再往北去。我覺得魔軍占了那里必然是要在邊界布置重兵的,而腹地則可能兵力空虛。定真在鶴州,正在隋國腹地,四面又無險可守,魔軍一定不會在那里放太多人。姐夫,你說我想得對不對?”
李伯辰道:“是這個道理。”
高閶闔看起來很高興,又道:“開始和我想的沒什么差別,一路上都是逃難的流民,幾乎沒見到魔軍。我也是一路在野地里走,不進村鎮。等到了定真的時候我的食水都用盡了,就想去城里再買一些。只要我不惹什么事,魔國人也未必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可是到了城外發現定真已經被焚毀了,城里城外全都是尸首。我越看越氣,就往城里走。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吃的,又想路上的流民說那些魔軍吃人的,這里這么多尸首,也許會遇到落單的,那我就殺了。”
李伯辰道:“你遇著的魔軍,是妖獸部還是羅剎部?”
高閶闔道:“大部分是羅剎,還有些做馱獸的妖獸。”
李伯辰點了點頭,高閶闔繼續說道:“我進了城,看見也是尸積如山,又恰好撞見一個羅剎正在食人,我就把他殺了。我本以為是落單的,可殺了這個,一下子從城里又冒出好多羅剎來,我見勢不妙就跑了。跑出城的時候,見追我的羅剎越來越多,還打了個旗號出來。我在宮里的時候學過羅剎的軍制,認出那是一個千夫長的旗。這下我倒是松了口氣,就想既然是個千夫長,一定是在這里守城的,我逃得遠一點,他們頂多再派個小隊來追我,大部也就回去了,那時候說不定我能把那一小隊也都殺了。”
李伯辰道:“你殺的那個羅剎,有什么本領?”
高閶闔撇了下嘴:“本領?也沒什么本領,就是力氣大一點,中了刀不容易死罷了。”
他說到此處見著李伯辰的眼神,立時道:“哦,姐夫你想聽這個?那羅剎是個男的,當時我藏在一扇墻后面,先給了他一個水火雷,手一撐墻,這么翻出去,一腳踢在他脖子上。他中了水火雷本來就該死了,可竟然沒凍透,我一腳踹過去,腦袋還沒掉,倒在地上反倒掙起來。我只好又補了一刀,結果還不死,就又往心窩里刺了幾下,才斷氣的。”
李伯辰略一皺眉,正要問什么是水火雷,徐城開口道:“術學弄出來的東西。跟術心有點像,不過術心生出清濁二氣驅動披甲車,水火雷是生出水火二氣。發散出來極寒又極熱,要用在人身上,可能手腳凍碎了,身子里面卻是焦的。聽說這東西是做術心的副產品,一張咒要幾萬錢,你自然沒見過。哼……到底是天子家。這不受寵的王子也能用這樣的東西殺個羅剎小兵。”
徐城的語氣酸溜溜,不過李伯辰聽了也要有些嫉妒了。便道:“好,你往下說。”
高閶闔嘆了口氣:“往下么……就是,我不是本來以為他們追得遠了會回去的么?結果不但沒回去,反倒呼呼喝喝人越來越多了,到最后簡直是一個千人隊的羅剎追著我跑。我那時候還想,是不是被我殺的那個是什么大人物?等我被捉了才知道,壓根就不是——只不過是因為那些羅剎實在不拿軍紀當回事,一見自己被人殺了,就都來追,追也追不到就火大,結果城也不守了,什么都不管了!說了你可別不信,我跑進四橫山里的時候,至少有幾千個羅剎跟在我后頭,漫山遍野地找我!”
李伯辰道:“你怎么被捉住的?”
高閶闔道:“我在四橫山脈里遇著些隋軍殘部,正在被圍攻,我就去幫忙,結果就被捉住了。”
“殘部?”李伯辰道,“大概多少人?”
高閶闔道:“也不多,一百多個人吧。他們很有骨氣的,一百個人,被一個羅剎千人隊圍住,在一個地堡里守了快一個月!。”
這下李伯辰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這不是幫忙,而是去送死。這種事就連自己都未必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