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敏猜對了一半,也猜錯了一半。
錯的一半是,李伯辰對付此前那個巨大的魔王化身根本就不吃力。他的確曾經想過或許會有一場惡戰——隋無咎與喜善大王之戰歷歷在目,他們爭斗的時候,接連將數座山頭夷為平地,而那時的隋無咎可還是洞玄境,所擁有的寶物、所掌握的戰斗經驗絕不是自己所能相比的。
可在化身之后他意識到,他所以為的隋無咎所擁有的的那些優勢都不重要。于靈神而言,真靈氣運才是一切。他乃北辰,也等同北辰分身,掌握這世上最強大氣運中的一股。
能與如此氣運抗衡的,唯其他五位帝君或者是那三位魔君。支牙斯身上的氣運化身雖然也可看做是三位魔君的一部分,但它所依托、所燃燒的是支牙斯的陰靈。陰靈的力量一散,那氣運很快成為無本之木,撐不了多久。
可李伯辰燃燒的是自己——先是在這世上生活二十余年的凡人陰靈,再是北辰本身。以他的肉身為通道,強大而不衰竭的正神之力以另外一種方式降臨了。
在可以輕易操控氣運的能力面前,即便魔神化身擁有同樣的力量,也沒有任何勝算,這場戰斗從一開始就沒什么懸念。也是在這時候李伯辰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為什么所謂太古秘靈要躲在諸天萬界、來生界行事都要偷偷摸摸。因為在掌握氣運的帝君、魔君面前,它們幾乎是毫無反抗能力的。
這樣的理解,令他愈感強大。這并非某種情感上的錯覺,而是由切實存在的優勢所積累起來的。于是在擊碎支牙斯的百丈幻象之后,他開始進行下一步——
他想要捉住這個魔神的氣運化身。
在剛才與支牙斯對抗的短短三四息時間里,李伯辰覺得自己近乎全知全能,仿佛整個世界的奧秘都為他所用,任何難題都經不起他的一次思考。于是海量訊息與知識涌入他的頭腦并被他理解吸收。
這些知識當中,有一些來自尋常所不為人覺察的聲音、動作、細節。譬如從羅剎與妖獸的嘶吼聲中了解他們身體內部的更為復雜的構造、靈力流轉的方式。從他們的動作當中了解他們的肌肉骨骼與人的區別,發力的獨有特點。再從這些細節之中,他甚至可以反推他們從何處來、經歷過怎樣的生活、有過何種飲食與生活習慣。
而從正在整片大營之中流轉的靈力里、再結合他從前本以習得的修行常識,他幾乎在剎那之間就領悟了北辰一脈術法更高境界的種種修煉技巧。那些曾被掌握在王族之中秘而不宣的東西,對化身的他而言比一和二還要簡單。因為那本就是他的一部分——生界所謂秘法,不過是靈神將自身靈力自然流通運轉的方式,整理成咒決再傳給世人而已。與其說是咒決,不如說是“描述”!
李伯辰因為這樣的充盈而覺得無比強大喜悅,他想要永遠地享有這種強大。但這是有代價的。
此時在他肉身之內的只是的氣運,先燃盡了他的陰靈,接著與支牙斯的魔神氣運一樣,開始消耗自身靈力、開始攫取周圍的靈氣。李伯辰的心中產生一種沖動——像剛才的支牙斯一樣汲取一切。
魔神化身的那點氣運會消失,可他的氣運不會。這營中有十幾萬妖獸、羅剎,還有人。倘若將他們全部殺死、再奪取他們的陰靈,他這便還可在地上繼續顯圣、無所不能!
這念頭一旦生出,便慢慢滋長。但李伯辰的心中仍有一個聲音——不知是來自本身,還是來自另一個未被他完全蠶食、而偶爾會跳出來的靈魂殘片。這個聲音叫他平靜、叫他看清眼前的一切。它雖然極其微弱,卻自始至終縈繞耳畔。
兩種念頭在極短的時間內交鋒,也是在這時,李伯辰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在許許多多的嘈雜之聲中,他分辨出了高閶闔的聲音!
他的意識立即投射過去,發現這位之前為自己所救的高國小王子,竟已斷了一臂,正被人攙扶著踉蹌向前。
……他又回來了么!?
……我要連他的陰靈也一起拿了么!?
李伯辰的心猛烈跳動起來,然后監丑朗部曾在北極紫薇天中說過的話語在他耳畔炸響了。
“魔神手段……大功一件!”
全知全能、洞悉一切的錯覺一下子如潮水般退去,橫亙現實與幻想之間的那層薄紗消失不見,李伯辰清醒了一些。
作為靈神的他并非無所不能。他的確可以看到聽到許多東西,擁有尋常人難以想象的理解與洞察力。可還有一樣東西是他始終無法觸及、也無法理解的——氣運。
作為靈神并非凌駕一切之上,氣運、天道、規律還高踞于更上的層次。于那些東西而言,靈神與妖獸羅剎乃至人,又有什么本質上的區別?
李伯辰忽然睜開了眼睛,巨大的化身斂入肉身之內。
這時候,他正看到數十個羅剎在低級和中級軍官的指引之下,越過大青石向自己猛撲過來。
百丈金身收斂于體內,并不意味著“”已經離去。而是李伯辰尋回更多澄明心性,不再如剛才一般肆無忌憚地揮霍那神力,由此也令這強大力量在他體內留存得更久了些。理性所帶來的沉靜與神性所帶來的本能驕橫在他肉身之內交融,他只覺目力所及之處的一切都在灼灼放光,念頭一動、靈力流轉,用不著再誦念什么咒文,一片雷云電蛇便在他身周織成一個電籠,沖在前面的幾十個羅剎登時成了焦炭。
他又擎起魔刀——刀中被封印的真靈為他體內神性所催,變得活躍躁動起來。魔刀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開始灼灼放光,似乎渴望著斬開世間一切。
李伯辰便揮出一刀。可怕的力量傾瀉而出,一道巨大的裂縫出現在大地之上。遠處正欲向此而來的羅剎終于感到畏懼——這不是生靈所能對抗的神力。但李伯辰眼中的并不是他們,而是面前虛空之中的魔王氣運化身。
百丈幻象崩碎,支牙斯
的陰靈燃盡,只余這純粹的氣運。附于須彌人祭司陰靈之上的黃天魔王氣運化身極為弱小,可眼前這一個,似乎因為被支牙斯的惡念與殺意長久滋養,此時仍有相當的力量。
它想要逃。但徐城布下的陣法發動了。在凡人所無法覺察的虛空之中,陣法的力量將將把這一縷氣運困住,任它左突右竄,再也無所遁形。李伯辰的心中便生出另一種急切渴望——
吞噬它,奪取這氣運。
因而他喝道“上前者死。”
在如此凜然聲勢與驚天動地的一刀之威面前,還想要往這邊撲來的羅剎終于退卻了。但他們不是往西邊去同妖獸對抗,而是開始向南北兩個方向奔走——統帥已死,靈神現身,他們沒有留在這兒繼續作戰的理由了。
而李伯辰盤膝坐下、微閉雙目,再次從肉身之中脫離。但此時這靈神收斂力量,只如尋常人大小。他持槊按刀于虛空之中立在魔神化身面前,雙目放光,直刺那魔神氣運的雙眼。二者目光交接,無聲的較量展開。
奪取這魔王氣運,等同將其吞噬。但想要吞噬它,便先要洞悉這氣運本身的運行規律。實際上兩個過程是同時進行的——在洞悉的同時,便已將其緩慢轉化為自身的一部分了。沒人教李伯辰如何做,但此時身為靈神的他無師自通,就像一個人凡人不需要被教育該如何進食。
他開始以神識進攻。像剛才對付百丈幻身時一樣,他先本能地想要切斷這化身與世界之間的聯系。在這一步時,他遭遇頑強反擊——魔王氣運開始無聲咆哮,強大力量直擊李伯辰的心神。這并非法術或者靈力的沖擊,而是以運、勢、道相搏。
攻擊到來的剎那,李伯辰的理性意識又開始動搖。他感受到發自本能的狂亂與暴虐,心中生出毀滅的沖動。但另一種本能撲滅了這些情緒,這是北辰氣運中生與滅、殺與伐的力量。生滅殺伐之道……就連運勢、沖動,都在征討之列!
然后他再次憑借本能發動反攻。六帝三魔之中,以北辰氣運為殺生之最。魔神氣運的抵抗被迅速瓦解,一種李伯辰難以言喻不可形容卻又覺得自己似乎已慢慢理解其中奧妙的東西開始匯入的身軀,他覺得自己只覺和視野似乎變得更加寬廣,慢慢衰退的神力亦有所恢復。他開始能更加清晰地理解充斥于天地之間的各種情緒,甚至能開始感受到面前那即將破滅的魔神氣運開始驚慌畏懼。
對手開始瓦解,氣運開始被吞噬。就在最后一縷運勢也將被李伯辰吸收之時,忽有一種強烈的震動沿著這縷運勢而來。并非指凡人所能覺察的那種震動,而是震撼運勢本身、似乎自生界之外而來的什么東西——仿佛虛空之中將要突現另一個世界,又或者,被這縷氣運所牽連的別的什么東西急欲跨界而來。
在這一剎那,作為的李伯辰意識到,那一邊的或許是真正的五位魔王之一,甚至是三位帝君之一——北辰氣運在今夜降臨生界,又以如此方式將魔神氣運強行吞噬,終于將蟄伏于諸天萬界之中的真正強大存在驚動了。
但這種來源于人性的恐懼頃刻之間便被源于神性的驕傲與無畏壓制。吞噬最后一縷氣運,某個強大存在與此處的聯系消失,那氣息也隨之消失了。
他感到由衷的滿足,此前那種無所不能的感覺又回來了。
李伯辰長身而起,持刀站立。他看到極遠處的西邊,妖獸已突入羅剎軍營,沒有了主帥的彈壓統率,羅剎很快潰不成軍,妖獸開始大肆殺戮。但東營這樣大,營中尚未散去的羅剎也有數千,妖獸想要殺到他這里還需要很長一段時間。
但李伯辰現在已不擔心這些了。他此刻半人半神,力量存于體內尚未退去,因此帶來的力量感與掌控感比人間任何一種體驗都要美妙。
他不再是之前那個擔憂畏懼的人了。他覺得自己雖然還是清楚地記得一切“應該”為之憂慮的東西,卻又能將它們統統看得開了。在當涂山那邊的摯愛與親人自然值得擔心,可只要自己很快變得強大,終究會有完美的解決之道。魔國雖在南下侵略,但自古以來人魔都在征戰殺伐,勢力此消彼長如同草木榮枯,也沒什么可焦慮的。縱有一天,雙方之中有一方滅亡又如何呢?天道之下,豈有亙古不變的事物呢。
這樣的好心情,直至徐城飛飄而來的時候還沒有消失。
徐城在距他四五步遠處停住,看他的目光中全是震驚與畏懼。他甚至是鼓起勇氣才能說“你……剛才……剛才是什么東西?”
李伯辰忽然大笑起來“你指支牙斯的魔神化身,還是想要來此界的魔王或者魔君?”
徐城臉色大變,如喪考妣。但下一刻又神情收斂,只余鄭重肅然之色“你吞了氣運招來了魔王魔君注意!你知道你惹了多——”
李伯辰忽然雙眉一豎,目中神光四射,直刺入徐城的雙眼!
“狂妄悖逆!”他在神識之中厲聲喝道,“區區秘靈,敢在本君面前藏頭露尾?!”
徐城的陰靈之身忽然震顫,仿佛一件飄蕩在狂風之中的破衣爛衫。兩息之后李伯辰收回目光,他的身形才猛地定住,臉上神情比此前更加驚恐“你……你傷了劍神!”
“傷?”李伯辰冷笑,“這狂妄秘靈敢窺探帝君一界,又口出狂言,今天我不過是禮尚往來。再有下次,本君就親往他的巢穴,斬他千年道行!”
徐城呆呆地看他片刻,忽然道“你現在是李伯辰……還是靈神?”
李伯辰瞪著他。
徐城連忙又道“這位……真君,李伯辰曾說帝君會遣真君來幫他。真君你……你……今夜已功德圓滿……真君你的法身總要離開生界的,到那時候,這李伯辰的肉身可就陷在這營里了——真君,要不要咱們現在先離開這兒?”
李伯辰大笑起來,聲若雷鳴。徐城的陰靈之身在這笑聲中瑟瑟發抖,看著竟像是要被震散了
但李伯辰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忽然轉臉看向西北方,雙目如炬、神光湛湛,喝道“誰在那!?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