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郟縣,摩坡。
曹操駐軍于此已有近十日,曹仁處理完宛城事務,飛騎來見曹操。
他來時曹操正睡覺,曹仁本要往里面走,卻被許褚攔住,嚴令不許,只說一句:“大王將出。”
以曹仁的脾氣當場就怒了,又不好強闖,只好等待。
曹操睡醒后,曹仁才入見,這時候曹操正斜躺在榻上,大帳頂端天窗灑落的明媚陽光照在床榻周邊。
曹操手里握著一卷帛書,臉上虛胖一圈,皮膚光澤黯淡。
曹仁幾步上前,拱手:“臣弟無能,險些敗壞國家社稷。”
“回來就好,來看看于文則發來的信。云長了不得,了不得呀。”
曹操擺手招曹仁坐到床榻邊,將幾卷帛書遞給曹仁,曹仁拿起一看,先是一驚:“孫權竟策反糜芳?”
“哼哼,劉玄德自詡得人心,如今看來言過其實。”
曹操面露微笑,笑的開心:“云長倒是吉運,有黃公衡、田孝先二人挽大廈于將傾之際。這田孝先倒是用兵頗險,一戰滅呂蒙軍心,令呂蒙病急而死。更妙的是十月十麥城一戰,云長俘斬吳兵兩萬三千余級,這田孝先連斬驍將李異、甘寧,如當世虓虎。”
曹仁翻閱一卷卷帛書,有些牙酸:“此人驍猛,臣弟險些命喪此人手中。若非流矢,臣弟將與樊城共亡。”
“呵呵,此人越是驍猛,越是國家幸事。”
曹操換了個舒服的躺姿,瞇眼看天窗蒼穹:“益州已然空虛,否則劉玄德豈會輕易自漢中撤兵?荊州大動干戈,今又疫疾發作,來年必然倉廩空虛,難支戰事用度。”
劉備若帥主力在漢中,還有余力發起遠征的話,今年曹軍就徹底崩了。
正是因為劉備率主力返回益州就食,曹操才能從長安撤離抵達雒陽,再從雒陽轉移到摩坡,越是靠近許都,鎮壓中原、人心的效果就越強。
反之,劉備屯兵漢中,那曹操敢從長安撤兵,那關隴勢必被劉備所取;甚至劉備再分兵兩萬或一萬走漢水支援襄樊戰場,足以一錘定音,將曹仁錘死在樊城。
劉備舍棄如此重大的戰略優勢,主動后撤,說明益州真的撐不住了。
曹仁靜靜聽著,心中也是慶幸不已。
曹操繼續說:“我與云長相約明年秋季再戰襄樊,想來難以成行。關中、中原空虛,亟需休養。就宛城以南,已無軍糧可籌。相府曹掾計較,有棄南陽之議,子孝覺得如何?”
“臣弟以為不可輕棄南陽,給臣弟三萬之軍,臣弟可保宛城不失。”
曹操閉上眼睛:“三萬也難。天下原有中外各軍二十四萬,漢中、襄樊前后四戰,雖募新兵,如今只有十七萬。減合肥之守,移兵于許都、雒陽,可應萬全。”
合肥集結大軍繼續削減,好讓孫權放開手腳,毫無后顧之憂去跟關羽搶奪荊州;徹底放棄南陽守軍,用意一樣,讓關羽大刀闊斧的去跟孫權廝殺。
不費吹灰之力,漢軍、吳軍的軍力、物力就在廝殺中被消耗。
越是廝殺,雙方越不可能和解。
曹仁神情有些低落:“那臣弟該去哪里?”
“許都,子孝留守許都,督兗豫荊揚四州軍事。淮南有文遠,葉縣有公明,有此二人在,云長、孫權即便和解猝然來襲,也足以鞏固城池。期間,當休養生息。”
曹操說完,曹仁頓時感到肩上壓力沉重:“元讓如何安置?”
“元讓……勞苦軍旅,又有傷病,我實不忍心再使元讓受累。南方之事就委托于子孝,我將領元讓回雒陽。可惜征戎一生,雒陽依舊殘破。”
曹操說著兩行淚水流出,曹仁挽袖擦拭,自己也忍不住流淚。
雒陽,才是真正的家鄉,彼此生長于雒陽,求學、游玩于雒陽。
曹仁回憶起少年往事,淚水更是止不住流淌,此次一別,可能就是永別。
曹仁的父親曹熾是侍中、長水校尉,在曹仁十六歲時染疫而亡。當時曹仁、曹純兄弟就分家,曹仁頑劣,得到了家產,帶著家產招募游俠去闖蕩事業,而曹純性格溫和得到曹熾故吏、部曲擁戴,留在雒陽,十七歲時舉為黃門郎。
赤壁之戰后兩年,性格、才能堪稱全面的曹純病逝,給曹操、曹仁帶來了極為嚴重的打擊。
算起來,曹仁兄弟與曹操之間的血緣有些遠,不如曹洪、曹休來的近。
曹操父親曹嵩是過繼給曹騰的,過繼前,曹嵩與曹洪的父親是親兄弟,這對兄弟還有個兄長吳郡郡守曹鼎,是曹休的祖父。既,曹操、曹洪是堂兄弟,曹休是曹操的堂侄。
隨著后續徐晃、夏侯惇、張遼陸續率軍抵達摩坡,聚集在這里的大軍也就分散后退,撤歸雒陽、許都二地。
而孫權兵敗麥城,中軍精銳幾乎遭到毀滅性打擊,荊南各地豪強、土夷酋長紛紛起兵驅逐,或裹挾投降的官員。
零陵郡吏民軟禁郡守郝普,推北部都尉習珍為郡守,合兵萬余走湘江北上直撲長沙。
武陵郡吏民推襄陽人,武陵從事樊胄為郡守、陳鳳為都尉,亦合兵近萬沿油江向北,朝公安城行進。
田信的另一名營督摩崇前后糾集夷兵五千余以竹筏渡過長江支脈,攻奪長江南岸的江陵中州,這里正對著江陵城,是一塊面積非常大的沙洲。
整個油江口以西的吳軍紛紛潰退,至十月十九日時,孫權焚毀公安城,率兵往下游巴丘撤離。
披掛彩帶的龍舟航行在大江上,孫權舉目張望,見不到兩岸一縷人煙。
村落、漁村都已空空,都害怕吳軍撤退時裹挾強遷人口去揚州。
荊南各地夷兵還在如火如荼動員中,相比于漢豪強,土夷部族更恐懼孫權統治荊州。
反抗孫權的主力,始終是土夷部族。
孫權主力抵達巴丘時已不足三萬人,剛入洞庭湖中,壞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長沙土夷起兵,接引習珍攻拔郡城臨湘,正圍攻益陽;又是江夏夷反,險些攻入重鎮夏口。
未過不久,桂陽土夷起兵,驅逐官吏。
不止是荊南,一場大敗后,消息迅速擴散,交州的土夷也蠢蠢欲動。
從漢末開始,交州、涼州就從來沒安穩過。
這似乎已經不是擊敗關羽、全取荊州的事情了,也不是保住荊州東三郡的事情了。
各地土夷爭相起兵,搞不好交州也會丟失。
因海路風暴、陸路熱帶雨林的原因,孫權控制交州的主要通道就一個,是湘水、漓水之間的靈渠。
湘水向北,漓水向南,偏偏這兩條水的源頭交錯而過,秦國伐南越時開鑿靈渠連接這一南一北兩條水系。
換言之,劉備、關羽騰出手后,隨時可以從零陵封鎖湘江,堵死孫權與交州的物資運輸渠道。
赤壁之戰以來,步騭經營交州已接近成熟,已到了可以出兵反哺孫權的時刻。這個時候若被劉備掐斷咽喉,想著就心疼。
也是因為靈渠通道十分重要,所以湘水商貿繁華,湘關集聚了許多商旅物資,這些物資都是交州北運出來的。
壞消息從未間斷,十月二十二日時,關羽破孫皎殿后之兵于華容,俘斬五千。
孫皎、潘璋、朱然、蔣欽放棄漢津撤歸夏口,荊州水師及關羽本部三萬余人集結漢津,再次將孫權與東路偏軍一分為二。
當最喜愛的宗室將領孫桓重傷不治的消息傳入耳中時,孫權知道不能再拖。
以諸葛瑾為使者前去拜見關羽,大軍順長江而下,舍棄長沙不要,向夏口移動。
只要保住夏口,那什么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