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日,難得的晴天里北府兵開始轉移營壘,向昆陽與定陵之間的魏軍廢棄營壘轉移。
一輛戎車里裝載蒙多,足有八頭牛拉著,車轱轆勉強在泥濘中前進,還有跟車衛士,不時就要在泥濘中推搡車轱轆。
田信也在戎車里行進,他研究著地圖。
二十五日北府兵急行軍抵達前線,為左軍支撐西面防線;當夜魏軍發動夜襲,關羽、張飛走古鴉路從側面戰場反襲擊魏軍楚郁關、魯陽關。
二十六日迫降魯陽關,關羽向北取魯陽城失利,張飛向東破犨縣后圍鄭渾、孫登于昆陽,當夜落雨。
二十七日晝夜落雨,軍中以寒食、干糧充饑。
整個伊闕關以南都在降水,這意味著魏軍張郃部中軍集團無法快速參戰,從雒陽至昆陽四百里路。
因地處前線,張郃正常行軍需要五天時間,急行軍三天。所以保守估計,張郃最快會在五天后參戰,這五天時間里伊闕關以南若再下大雨,張郃行軍會中止,繼續延長。
曹彰軍團從藍田繞潼關、函谷關,出伊闕關至昆陽,行軍距離一千四百里。
如果沒有降雨干擾,曹彰只率騎兵參戰的話,十天內可以抵達;若是步騎協同前進,則需要半個月。
如果曹彰拋棄所有鎧甲,全軍輕裝行軍趕路,到雒陽接受二次武裝,那么行軍時間還能壓縮三天、四天。
如果是曹操鎮守雒陽,曹彰可以干出千里急行軍的事情,可蹲在雒陽的是曹丕。
所以五天之內,漢軍西北方向不需要擔憂,唯一需要警惕的是駐屯摩陂、郟縣的曹洪衛軍。
心中憂慮,田信在顛簸戎車里提筆書寫:“河內司馬懿乃將門世家,今出督各軍,才情遠在曹洪之上。此公素不知我軍厲害,初生牛犢不怕虎,恐督兵來襲,不可不慎。”
“河內將門司馬氏?”
“可是殷王司馬昂、征西將軍司馬鈞后裔?”
犨縣,吳懿口吻嘲諷,笑問前來做客的從弟吳班,出示這份手書。
犨縣,音仇,模擬牛叫聲的一個字,春秋時期就是重要產糧地。
吳懿以關中都督充任右軍副將,此刻就在犨縣駐防,說是駐防,正帶著人檢索城中各處,搜尋可疑的藏兵洞、地道痕跡。
此行無所收獲,踩踏爛泥地又多翻開、挖掘城中污穢,讓吳懿惡心難受。
可防區就在這里,不查清楚的話,自己睡覺都不安穩,更別說因地道而戰敗引發的問責。
田信發手書前來提醒,吳懿一肚子火正好有了宣泄地,抓著這份帛書埋怨:“若非北府兵違背宋公將令猛攻張遼,怎會有如今這些事端?”
從弟吳班傳達軍令,順路來聚一聚,難得遇到手足兄弟,吳懿口出怨言:“元雄你是不知,那日北府兵若依大將軍教令佯攻張遼,那我軍將圍張遼于葉縣,屆時不難迫降此人,宛口各軍皆為我軍羽翼,自能萬事順暢。”
“可夏侯有爭功之心,先是坐觀賊軍攻趙公而不動,后又違令強攻張遼,即暴露石灰,也驚走張遼,讓宋公、衛公百里急襲功虧一簣。”
“張遼設計險些伏殺夏侯,宋公愛護,故不計較北府抗令冒進搶功之罪。可夏侯倒好,哼哼,如今越過衛公,竟然來指教愚兄該如何如何,實在可笑。”
吳懿忿忿不平,毫不掩飾:“此人不過匹夫之勇而已,所戰皆賴眾人之力,反倒被他據為己功,實乃欺世盜名之徒!”
頓了頓,見吳班垂頭飲茶,吳懿舉例追問:“就如、、一樣,皆是先賢之物,俱被引為己物,恬不知恥,實乃文賊、名賊!元雄,你怎么看?”
“兄長所言極是,弟也多有聽聞夏侯常有剛愎獨斷之事。”
吳班說著露笑:“聽聞陳孝起等人曾結伴前往丹陽聚拜謁,此人愿在匠坊鍛鐵,也不愿應酬陳孝起一行人。后太子遣舍人董休昭、費文偉前往丹陽聚請教夏歷之事,夏侯更是無禮,竟然握拳展示,讓董、費二人猜度,已傳笑成都。”
董允、費祎是劉備指定的太子洗馬、中庶子,是太子輔翼重臣,是今后的公卿棟梁。
劉禪派董允費祎來襄陽接受劉備的詢問,詢問劉禪平時的起居、學業進展;沒有劉禪的許可,這兩個未來的大佬怎么敢去拜見田信?
田信倒好,沒有好好招待這兩個人,反倒讓他們看了看拳頭,這不是故意給人難堪又是什么?
關羽不跟其他官員打交道,田信也是有樣學樣,只跟昔年袍澤,及北府系統內的將校、官吏走動。
根本就不認本系統之外的人,除了給張飛、趙云、糜竺這些老人面子外,幾乎無視其他人的請求,簡直目中無人。
吳懿忿忿不滿,為家族未來感到深深的憂慮。
吳班察言觀色,斟酌語氣小心翼翼說:“兄長,弟聽聞夏侯知曉當年秘聞。”
“秘聞?什么秘聞?”
“乃大將軍何進、車騎將軍何苗、驃騎將軍董重接連被殺之秘聞。”
吳班緩緩開口,停停頓頓,仿佛面臨著極大壓力:“我父……多遭夏侯輕辱。”
當年雒陽政變,先是宦官騙何進入宮進行刺殺,隨即袁紹率領西園新軍,吳匡率領何進的大將軍五部營、袁術率領虎賁軍發動復仇。復仇成功之后,吳匡就率領何進部曲反攻何苗,以給何進復仇為名義,殺死雒陽僅存的最高軍事首領。
而這之前,董太后的侄兒,驃騎將軍董重就在何太后、升級為董太皇太后之間的沖突中,被何進部曲突然包圍府邸,絕望自殺;
奉何進命令逼迫董重自殺的,自然是吳匡這批人;何進死后,突然反攻襲殺何苗的也是吳匡這些人。
何苗的長史樂隱是牽招的老師,樂隱就死在這場沖突中,牽招護衛樂隱尸體返回家鄉安葬,險些被山賊殺死。
當年雒陽政變,變數一個接一個,從宦官狗急跳墻決定動手殺何進開始,就有袁紹、袁術迅速果決反擊,隨即動亂剛剛平息,吳匡就鼓動何進部曲襲殺了唯一的合法領袖何苗;緊接著又是董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收攏雒陽各軍,之后又是同屬邊軍的呂布殺死丁原,依附董卓。
變數之多,讓人數都數不過來,最大的變數莫過于袁氏故吏董仲穎突然反戈一擊,將袁氏的中樞殲滅。
而吳匡,只是這一系列變數中的一個節點,有明顯承上啟下的作用。
吳匡不動手,那……就沒人能動手殺何苗,也就沒有后續的一系列事。
當年雒陽之變,再到后來的長安動亂,各種意外變化一環套一環;就如這三四年里,劉備與曹操爭奪漢中開始一樣,不斷出現各種爆冷、不可思議的事情,或違背常理的扭轉,讓人目不暇接。
誰能想象,十萬漢軍出宛口,已經讓魏吳聯軍疲于應對?
誰又能想象,本該是北伐第一場苦戰的張遼,會潰敗、瓦解的那么快。
太多反常的事情就這么發生在眼前,讓吳懿、吳班兄弟感到渺小、惶恐。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漢室三興,田信要追究當年雒陽之變的元兇,汝穎士族集團會遭到毀滅性打擊,身為陳留吳氏一員,哪能輕易躲過這一劫?
別人可能不會追究,可田信受業于漢博士,這些漢博士躲在深山里教授田信,肯定希望田信做些事情。
從雒都之變,再到后來的長安、關中之亂……公卿、百姓死的太過慘烈。
這筆血仇,可比曹操在徐州做下的事情還要濃厚,幾乎難以化解。
吳班是真的絕望,當年到底發生過事情,他也不知道……萬一田信尊奉授業恩師的囑托,執行復仇,那吳家摻水的外戚身份,經不起田信一巴掌打。
連帶著,回憶起少年時的事情,吳懿也惶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