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三百步,魏興自然聽不清楚田信在說什么,就見田信提著那張據說能射殺嶺南妖鬼的來福弓,朝自己走來。
田信穿過第二道柵欄,這里距離城墻二百步,緊接著是最里頭那道柵欄,距離城墻一百五十步。
站在上風口,田信隱約能看到城墻垛口晃動的人頭,人臉攢動,甚至有的軍士還踮腳,或騎在其他袍澤背上把頭探出來……滿是好奇。
不用想,也知道他們在爭著看自己,看自己是不是真的三頭六臂,有搬山趕海之能。
魏興也不例外,但要瞇著眼看,風力強勁吹刮塵土,遠處天際、山頭有白色云彩,更遠處是鉛色的云。
南山的秋季大霖雨很恐怖,平日也常有降雨,夸張的時候雨云頻繁過境,一日能有三場雨。
魏興只是瞥了一眼可能的雨云,對此并不抱期望,現在還沒到大霖雨的時間,就算降雨也是陣雨……甚至黑壓壓雨云會從頭頂飄過,一路閃電悶雷響徹,但不見幾滴雨。
氣候上的事情,凡人哪能說得準?
只能根據經驗判斷,不能報以希望。
見左右吏士爭相觀望田信,魏興抿了抿沾染塵土的唇,依舊把頭縮在垛口,皺眉:“諸君,夏公來此何意?莫非,欲迫降我等?”
“應是如此,聽聞夏公神射無雙,曾在南山射殺巨鯨。”
一個軍吏不清楚:“巨鯨?”
魏興這時候笑了笑:“巨鯨……我少年時曾在東海見過,此物浮尸海岸,僅其肋骨就有丈余。”
帶著一點揮之不去的惆悵、遺憾,魏興繼續觀察田信,難道要射殺這些觀望的吏士?
如太史慈那樣神射,以打擊守軍士氣?
難道對面不知道,守軍的真實情況?
這段時間以來,就眼睜睜看著北府兵在外面修筑三道柵欄,城中守軍沒做一點滋擾。
除了找不到機會下手外,不愿意去打也是原因。
自漢中之戰以來,大戰連連,其實整個諸夏之地及周圍,只有兩股勢力有發動戰爭的心情。
一個自然是連戰連勝,兼并南匈奴、河西諸胡聯軍的吳質雍涼軍團;關中荒廢不假,可草木繁茂,非常適應吳質麾下的游牧部族放牧。
吳質麾下的仆從軍也效仿北府營坊、部坊結構,分立大部千戶、中部五百戶、小部百戶,星羅棋布于關中,游牧休養。
只有有草、有水,有冬季避風的棚圈,這些放牧生產的部族就能安穩生活,在吳質引導下漸漸過渡為半耕半牧;有畜力優勢,農耕漸漸成為主流時,那么農業帶來的充足糧食,將使關中人口急速增長。
可以說是欣欣向榮,效仿北府帶來的生產優化,和制度優勢,現在的雍涼軍隊充滿了活性……就怕大魏突然舍棄關中,或關中被奪取。
一個光明、璀璨的明天在等待吳質軍團,因此戰斗意志是真的頑強,他們的戰斗,更傾向于保護未來控扼關中的龐大收益、優渥、富足的生活。
邊塞的風沙吃多了,現在來到關中,誰都不愿意離開!
另一個有戰爭主動性的勢力不是北府,北府也累了,是鮮卑、東胡,這種戰爭主動性根植于他們日常生活中,已經發展為掠奪習俗。
可是呢,吳質雍涼軍團有極高的戰意不假……可自己麾下的這三千人卻沒有多少戰意。
其中千人是河北的士戶出身,另外兩千人是商縣、上雒征集來的地方兵。
兵力結構就是這樣,北府又有‘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的風氣……指望地方兵跟北府死磕,根本不現實。
而北府又沒有殺降的先例,就張遼做下那樣的事情,也只是對張遼最后頑隅負抗的部隊執行十一抽殺……已經太仁慈了。
作為一個從亂世里走來的二代將軍,河北士戶可以說是祖孫三代人從黃巾之亂打到了現在,對于戰爭的殘酷性有深刻認知。
如何從戰爭中保命,這都是祖傳的經驗……可以指望他們去跟胡虜喋血拼命,卻不能指望他們主動去死。
因此,整個城墻上沒人去操作弓弩,都爭著看田信,不知道他會不會走到城下,然后許諾一個合情合理的勸降條件。
投降……生存么,不可恥。
可惜,田信就駐步一百五十步外,右手戴好指套,調整呼吸,左手持弓去看上雒城各處插著的旗幟。
那么多人頭擠在一起,也不知道哪一個是主將,隨意射殺沒有意義。
哪怕小概率一擊致命,第一箭射死主將……也沒啥意義,上雒守軍就三四千,雖然是堅城,隨時都可以吃掉。
拖著不吃,就兩個原因,第一是逼迫魏軍派遣援軍,連續挫敗援軍,能更深刻的打擊、壓制魏軍全線士氣;如果魏軍沒有成規模、像樣子的援軍,那么各處據點的魏軍見上雒無援失陷,自然會動搖。
第二個原因,就有點可笑了,前鋒部隊圍住上雒,可以猛攻奪取……之所以不打,是留給自己來吃的。
所有人都在提倡、宣揚第一個原因,可田信總覺得第二個原因才是主要的。
不僅僅是討好自己,更在于不斷強化自己的名望,可以最大化威懾敵軍,使之震怖、畏懼,不敢反抗。
望著城頭旗幟,田信調整呼吸……自己的‘強弓’天賦并非萬能,有個極大缺陷。
雖然能在自己射箭的一瞬間調整偏差,使箭能朝著自己瞄著的目標飛去……可沒有計算提前量的說法。
即,射固定靶,自己是真的神射手;射擊移動靶時,這個提前量需要自己計算,天賦無法校準、糾正。
畢竟,這只是引導箭,加命中的;不是追蹤箭。
瞄著城頭最大的四方土黃底子,黑色魏字戰旗拉弓,這是魏軍的軍一級戰旗,更準確的描述應該是‘大纛’。
風中,厚重的纛旗勉強招展,不似其他旗幟獵獵作響。
“哚!”
“嗡嗡!”
魏興見田信射箭,與周圍吏士下意識縮頭,就聽七八步外手臂粗的旗桿被一箭擊折,纛旗倒在門樓,勉強被托住,沒有墜地。
田信的朱漆箭擊折旗桿后力道雖減,但還是射中門樓木柱,箭釘入半尺,箭羽急促振蕩作響。
“西斯!”
魏興抬頭,又見田信張弓,又是一聲箭矢釘入木板的振蕩聲,自己的戰旗……一面刺繡‘振威將軍’的旌旗也被射斷旗桿,這個旗桿更脆,當即折斷,落在城墻。
面面相覷,魏興與幾個發小、故交互看一眼,都想起了少年時的事情。
轅門射戟。
那時候,他還是溫侯呂布的帳中侍從,他既是給呂布喂馬、保養盔甲的小侍從,也是呂布的內侄兒。
整個城墻靜默無聲,就看著一桿又一桿旗幟被射落。
“吳質完了。”
幾乎不用想,每一個出現在戰場指揮的魏將,只要暴露身份就會被射殺。
哪怕主將存活,戰旗被射斷,那大軍也就亂了。
等田信停下后,魏興口吻干澀:“我聞陛下與夏公交情深厚,夏公若去信陛下,我等家眷或能保全。”
他看一眼左右,沒人第一時間反對,也沒人第一時間支持。
一個同樣是呂布舊部出身的故交訕訕開口:“夏公信譽名滿海內,若能得夏公字據,我等……也就……呃呃,尚有退路,不至于身死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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