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楊儀佇立樓船上,寒冷東南風迎面吹來,遠處視線內是灰白繚繞的云霧,凝結的水汽附著在船首旗幟,所有旗幟都下垂,不見搖晃跡象。
此番入朝,絕非一個好時機。
江東降臣已陸續完成清算、調撥,廷尉卿張溫的辭表已經呈送江都,朝廷雖扣留不做批示,可張溫已經該乘海船去了廣州。
太常卿賴恭、衛尉卿輔匡受費祎案牽連,都已罷免;廷尉卿張溫主動去職,而自己卻要代表大司馬、關東都督,總督四州軍事的衛公張飛入朝述職。
這種述職工作,本該由上計吏負責,現在卻點名自己入朝,顯然接下來的朝政改動里,勢必有自己一環。
絕非什么好事。
與北府有交情的袁綝、劉邕、廖化、陳鳳、文布、鄧凱、習宏都在這一輪大規模調動名單里,究竟會發生什么事情,楊儀深感不安。
眺望家鄉的漢水,順漢水而下,兩岸從視線余光掠過,有一種身在船中,隨波逐流,不由自主的感覺。
下游,一支運船懸掛‘陳’字戰旗,正緩緩向上游魚貫而行。
這是剛從降雨區航行而出的船隊,甲板上正有許多水兵擦拭水跡,他們與楊儀的船交錯而過。
楊儀側頭去看,北上船隊甲板上有許多少女、孩童,大約二三十名少女鶯鶯燕燕在一處甲板上曬稀薄的陽光。
這些應該都是北府軍吏家中的待嫁女子,這次進入關中,或許其中絕大多數女子都會嫁人。
可惜,喝不上這頓喜酒了。
帶著憂愁,楊儀與這支北府運輸船隊擦肩而過。
運輸船隊里,孫策的孫子孫奉雙手抓在護欄探頭看船舷破開的水浪,身后是他的兩個姑姑,一個是陸議的妻子,另一個是嫁給顧氏已經成為寡婦的顧孫氏。
還有一艘船里,孫權與袁術女兒所生的二女兒劉孫氏此刻也是頭扎素色細布巾帶,寡婦打扮。
她的丈夫劉纂在當日事變時按例去給小舅子孫慮府邸里講課,執金吾陳到麾下的緹騎辦案,孫氏十侯陸續縱火焚燒戚里,火勢延燒到邊上的元戚里……反正一團混亂中,她的丈夫劉纂命喪大火,連尸骸都找不到。
步夫人留在天興洲漢興亭為孫權是守喪,也是兩個堂姐可憐她,北上關中時將她拉上了。
寡婦改嫁也是一條出路,顧孫氏都已有這方面的打算,也就將劉孫氏勸了勸,索性離開南方,換一個天地生活。
至此,孫氏家族在長江流域再無苗裔,都在這支北上船隊里前往南陽,擇機走武關道去關中生活。
待楊儀再回首時,已經看不到這支北府運輸隊,估計這支船隊夜里會在漢津休整。
而自己呢?
楊儀回頭時,就能看見下游前方不遠處灰黑交疊的降雨區,仿佛一個大大的雨傘,雨云若傘,傘下是麻漆漆的濃厚雨幕。
漢津,隨著船只靠岸懸停,漢津都尉諸葛喬領著大小吏士搜尋各船的船艙。
目前關東四州的稅關還沒有恢復,收取過關稅的只有漢津、白帝城、湘關、柴桑口和濡須水的東關,一共五座稅關。
關稅十稅一,要么自己申報折算,要么繳納十分之一的貨物,由稅關變賣折錢。
諸葛喬的面子還是很大的,這支北府運輸隊如實申報運輸物資。
夏侯玄與諸葛喬在江都時有數面之緣,饒有興趣陪同諸葛喬檢查船艙,詢問:“諸葛都尉,我聞朝廷欲修立。聽聞今后關所無物不抽?”
“確有此事,太初有何異議?”
“并無異議,只是覺得此事難做,事倍功半。”
夏侯玄手里折扇指著船艙中間的一副邊角包貼的硬木密封箱子說:“此中金銀約有二百斤,按著新稅法,會抽二十斤。與其這樣,還不如雇傭車馬,走陸路繞過漢津。”
五處稅卡都是修在水運樞紐位置,水運才是大宗物資的主要、唯一方式。
在馳道修筑稅卡,商人本就運費成本極高,不樂意走馳道,如果馳道設立稅卡,寧肯繞路也不愿走。
唯有水道航運之樞紐,是繞不過,除了貴重器具外,其他大宗物資故意繞稅卡,不見得能節約多少成本。
夏侯玄挑刺,諸葛喬也不惱,平靜回答:“本就是劫富濟國之舉,能抽來十一稅,已是大幸,哪能再貪婪金銀、寶石之物?此類奢靡之物,于國事何益之有?”
諸葛喬看著屬吏上前統計艙內物資,歪頭看夏侯玄:“今日我與楊威公攀談北方之事,聽聞魏主于十月末下詔開倉,以賑濟河北災民。其國事窘迫如此,我料勢難長久。”
夏侯玄輕輕抹開折扇扇動艙內渾濁空氣,反問:“此嘉事爾,可朝廷又能有何作為?據我所知,朝廷亦無一歲之儲糧。若明歲各州再旱,并起蝗災,民間無糧,各地府庫亦無糧,何以賑災?”
關東四州幾乎沒有多少余糧,為了鼓勵百姓積極耕種提高生產力,豫州牧龐林完全放養,不收稅租;兗州還有養軍的壓力,依賴軍屯倒也能維持駐軍口糧。
青州倒是相對富庶一點,可也缺乏積累,真出現河北那樣的旱災,估計青州也勉強能自救,無法支援兗州、豫州、徐州。
徐州目前連州牧、郡守都無,全靠各縣自治;等啥時候關羽覺得合適了,才會派遣郡守、刺史,讓徐州恢復正常。
諸葛喬、夏侯玄之間的交流算不得融洽,就連新的關稅律令討論也點到為止。
現在這條律令沒有正式施行,就是在給田信、北府官吏轉移財富的時間。
否則一旦施行,不管你金銀寶物是商品,還是日常用品,只要從稅關經過,且達到一定數額,就在十稅一的征發范圍內。
唯有一刀切,才能穩定收獲稅源。
隔壁的船艙里,諸葛喬來檢驗艙內儲物時,這里多有女眷,夏侯綾、夏侯徽姐妹幾個正秉燭研究畫技。
諸葛喬看到這些畫作不由心里癢癢,不敢細細探查或詢問,匆匆檢查就走了。
公事辦完,諸葛喬又來邀請夏侯玄:“聽聞太初畫藝頗得陳公真傳,我向來仰慕陳公畫藝,奈何不便求教。近來夜風又大江面舟船飄搖,太初何不與我一較畫技,探兩家之長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