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營房里,兩兩成對立著五對魚油燈。
本該昏黃的光線,因加了一層白紙燈罩,立馬就成了柔和的白光。
曹茂從不是一個講禮貌的人,他進入營房后自顧自環繞一圈檢查里外,也不客氣對曹林的親衛將成規說:“我有要事要跟兄長討論,不許外人靠近。”
成規去看曹林,曹林微微頷首,待成規出去,曹林反問:“何事?”
“荒唐事。”
曹茂說著抬手解盔帶,沉重鐵盔放在桌上,頭上纏著的汗巾因為趕路已經濕漉漉,他抓起曹林的黑陶茶壺嘴對上去就是猛吸一口,眼睛左右轉動,才說:“我不知該信誰,但季豹兄長敦厚,理應不會害我。”
曹林見他模樣,就抓起桌上青棗遞過去:“今值國家危機之秋,你我兄弟本就該同舟共濟。”
“我信兄長。”
曹茂抓一個棗放嘴里嚼,從自己懷里取出一個錦囊,曹林見他寬厚戎袍下面是貼身鎖子甲,這三伏天冒著太陽來見自己,有必要這么謹慎?
曹林收起輕視,慎重接住略有汗跡的錦囊,就見曹茂吐掉棗核,自己抓棗背倚著辦公硬木桌子吃棗,還背對著他:“有兩封帛書,我不知該信誰。”
“容我細觀。”
曹林取出帛書,一封帛書是他哥哥秦朗的字跡,是寫給中書令孫資次子孫密的手書,指示孫密從清水口渡河,引漢軍向東北襲擊河內郡的汲縣,燒毀汲縣即將起運的一批糧秣。
這是一批從河內郡起運,運輸給驍騎軍的糧秣,約有半月用度。
目前就屯在汲縣城南的街亭,會順著清水河一直往下,運往驍騎軍駐屯的朝歌。
曹林有些不相信,自己兄長怎么可能干這種事情?
不是不相信秦朗會背叛、里通漢軍;而是不相信會留下這么重要的物證。
心中狐疑,曹林又緊忙翻開另一份帛書,是一份魏軍布防圖,畫著各種三角、圓圈、四方,或特殊標記。自己不清楚朝歌以西的上游防線,可朝歌以東的、黎陽為中心的布防圖……自己是熟悉的。
相互對照,鎮南軍的崗哨也被標注,唯一沒有標注的是那支滿寵手里神出鬼沒的百人隊。
見他看完,曹茂又吐掉一個棗核,主動開口:“季豹兄長,若是真的,你我該如何?元明兄長絕不會害季豹兄長,而小弟就難說了。”
“中書令之子合謀,我恐鄴都也有許多同謀者。”
曹茂詳細端詳曹林,見他神情反復變化,又主動解釋:“兄長疑惑此物來源?近日燥熱,我邀孫密等人戲水,見孫密神色不安,就順手竊來。誰想,竊來此物。”
口吻自嘲:“我竊來此物已有四日,始終不曾發作。昨日孫密失蹤,元明兄長說孫密戲水時為毒蛇咬死,尸首已火化移送鄴都。今日一早我不敢耽誤,就來尋季豹兄長。”
曹茂是不屑于撒謊的人,哪怕會挨武皇帝訓斥,曹茂依舊不屑于撒謊、敷衍。
不做功課就是不做功課,與誰斗毆就是斗毆了,雖惡跡斑斑,卻始終是個坦蕩性格。
可能是因為長得丑陋,曹茂坦然接受了命運,做什么都這樣,好的就是好的,難看的就是難看的。
有這么一個兒子、弟弟,曹操、曹丕怎么可能喜歡、高興?
曹林愿意相信這個回答,左右為難,難道要揭發自己兄長?要揭發的話,曹茂直接去見滿寵就好,來找自己做什么?
不等他試探,曹茂就說:“季豹兄長,如今我也不知孫密是死是活。他若去河邊搜尋錦囊,大意被蛇蟲咬死也實屬正常。”
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孫密丟失了這么重要的東西,不找回來根本就睡不著覺,這是能讓孫氏家族滅亡的證據。
孫密在高壓之下精神恍惚,不小心被毒蛇咬一口也是有可能的。
“何況元明兄長所用是楷書,鄴都多有擅長書法之人,不難偽造元明兄長筆跡。”
“說不得,這只是一場反計。”
曹茂感慨一聲,重新拿起頭盔戴頭上,就朝外走:“兄長初入戎旅,還望珍重。”
“阿弟稍候,今夜不妨在我帳中歇息。”
曹林趕緊攔住,勸說:“今兄長有嫌疑,阿弟不便過問,我倒是無礙。明日我就前往朝歌,當面質問兄長。”
他雙臂伸出抓住曹茂雙肩,語氣誠懇:“不論兄長決意如何,我愿保阿弟無虞。”
“如此……也好。”
曹茂展露笑顏,笑容純粹:“國家危難之際,樹倒猢猻散,我只是想清楚元明兄長的決斷。縱算死,也要死的明白。”
對這種回答曹林就充耳不聞,拉曹茂坐下,取來一罐自己舍不得喝的雨前茶與曹茂分享,這還是秦朗關中一行時帶回來的貴重品。
入夜,黎陽大營里,曹茂有些失眠,想起了典滿、劉阿升。
作為長得最丑的那個兒子,家中與他關系親密的寥寥無幾,同輩中有一個曹彰,晚輩中有一個年齡相仿的曹叡,余下寄宿曹操家中的軍吏子弟中,也就典滿、劉阿升這類身世坎坷的跟他還有些交流。
皇帝突然把自己塞到軍中,肯定不是對自己心懷愧疚,而是自己還有用,對太子有幫助。
至于自己曹叡的交情……一個長得丑看清了世俗,一個長得最美,對俗世也有大致、類似的看法。
待人接物方面有些共同點,比如輕慢,不夠尊敬,不肯以卑微的姿態去面對皇帝。
曹叡付出了慘重代價,作為武皇帝幾乎欽定的隔代繼承人,曹叡在孝順父親方面就差了點功夫,對比其他一些兒子,自然引發皇帝的不滿。
這股不滿最終發泄出來,認為是甄氏教導曹叡的方式有問題,也是甄氏有問題的態度傳染給了曹叡,是曹叡一切問題的源頭。
所以賜死了甄氏,才有了后來一系列事情。
鄴都是一座巨大的監牢,那里讓曹茂很沒有安全感;本以為進入軍中,逐漸掌握軍隊后能有安全感。
可卻碰到秦朗、孫密這件事情,似乎比鄴都還要兇險,幾乎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
曹茂索性不想這些事情,去想曹叡什么時候能繼位……這才是自己真正能翻身的關鍵因素。
就現在的皇帝,寧死不肯給自己晉封王爵,這個仇沒那么輕易解開;哪怕晉封王爵自己也不會感謝,這本就是自己應得的,是武皇帝的遺澤,關現在皇帝什么事兒?
所以不能指望,也沒必要去感謝,或討封、祈求。
又不缺王爵帶來的那點食邑稅租,餓死誰,也餓不到曹家人頭上,沒必要低頭、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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