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邕要滅佛,態度是異常堅決的。慧遠不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人,但他絕對是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現在還能站著說話的人!
“陛下駕臨天下,獲九五之尊,人人崇敬。
然而陛下登基后卻要毀滅佛法。
陛下之前說‘真佛無像’,確合經意。
但陛下的旨意,需要官府來傳達,佛家的世間僧俗,須依據誦詠經典,方知佛法;憑可識佛像,才可表崇敬之意。
如果以陛下的話來說,經像全廢,人們哪會對佛教產生信仰呢?”
慧遠大師這話就說得很有水平了。
你治國的抱負,需要各級官員來幫你實現。同樣道理,佛家的意志,也需要各種寺廟來傳遞。
如果寺廟沒有了,佛就成了無根之佛,就好比你宇文邕失去朝堂中樞,就好比是傀儡之君一般。
宇文邕還很嫩,無法掙脫慧遠的語言陷阱,半天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面色尷尬。
畢竟,慧遠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宇文邕拆佛堂也并非排斥佛教文化,而是寺廟阻礙了國家富強。這件事是有先有后,有重有輕的關系。
“哼,真佛眾人自然知道,不需要借助于佛經和佛像。不被人所知的,都是偽佛!”
既然說不過,宇文邕干脆就開始耍無賴起來。
“漢明帝之前,沒有佛經佛像,眾人為什么不知道虛空中的真佛呢?”
慧遠平靜問道,宇文邕不能答。
“如果不借助于佛教,人們就能知道佛法,那么上古沒有文字的時候,人們就應該知三綱五常之類的東西了。
但那時的人們,只知其母,不知其父,難道不是和禽獸一樣?”
慧遠繼續逼問,宇文邕又不能答。
此刻他背后的千軍萬馬都成為了背景欄,起不到絲毫作用,甚至是在免費為慧遠做宣傳。
“如果因為佛像無情,就要廢佛教,那么國中前朝天子的畫像,難道就有真情,而必須加以尊敬嗎?”
慧遠及時堵住了一個辯論缺口,以免宇文邕以“佛像不能傳達佛意”來攻擊他。
“佛經是外國的法,來自西域,本國不需要。前朝上代所立的像,朕也覺得沒什么用,也可一齊廢除。”
宇文邕繼續提出“外國的佛不能普照本國的人”來否定慧遠的觀點。
“您說退僧還俗,崇孝道,養父母,確實是儒家的主張。但獻身于佛道,以使父母顯貴,也是行孝道,何必還家才是孝呢?
儒家有孝道,佛家亦有,陛下此言差矣。”
慧遠這話就是徹底撕破臉皮不要臉了,宇文邕好不容易找到漏洞,于是窮追猛打道:“父母恩情深重,以投入空門作為資養,乃是背棄父母,是大不孝。”
這話說得在理,慧遠也是無法反駁,不過他又換了個角度,提出拷問靈魂的問題:
“如果像陛下所說,陛下左右的人都有父母。
您為什么不放他們回家,卻讓他們服役五年而不得與父母相見呢?”
宇文邕規定府兵五年一輪換,之后直接退役,每年退役輪換一批。這里說的左右,就是他背后這一萬府兵。
這個問題宇文邕不能回答,真要回答,那答案就是“忠孝不能兩全”。
“佛祖很早就規定僧人冬夏兩季隨緣行道,春秋兩季可回家奉養雙親。
所以古代有目連乞食為母,如來擔棺臨葬的事,這說明佛教也尊孝。儒、佛既然都尊孝行,為何卻獨廢佛教?”
佛教傳入中國以后,為了本土化是作出了很多改變的,慧遠說得不是沒道理,當然,僅僅針對這場辯論而言。
宇文邕知道慧遠想說什么,慧遠也知道宇文邕想做什么,但是很多話是不能當面說的,甚至是不能說的。
就像是一塊餅就那樣大,你多吃我就少吃,你跟我講道理讓我少吃,就是耍流氓,最后還是會用拳頭去決定餅的歸屬。
這話宇文邕還是無言以對,他總不能說老子要滅齊國,只能讓你們這些禿驢還俗,不然兵源和錢糧從哪里來?沒看到這次高洋是怎么仗著財大氣粗,硬是用錢砸老子嗎?
看到宇文邕不說話,慧遠厲聲問道:“陛下現依王權而滅佛法,是邪惡之舉。地獄是不擇貴賤的,陛下難道不怕下地獄嗎?”
宇文邕麾下親兵頓時想上去把慧遠剁成肉醬,卻被這位年輕的皇帝攔住了。
“只要使百姓富足長樂,我寧愿下阿鼻地獄!慧遠大師請讓開吧。”宇文邕此刻的身形仿佛放大了無數倍。
慧遠似乎還有話,但看了看宇文邕一往無前的決然表情,長嘆了一聲,退到路邊的一棵樹旁,幾乎站立不穩。
“慧遠大師,你看著吧,我要把周國建設為人間佛國,人人都能安居樂業,長盛不衰,那些寺廟,哼,留著作甚!周國本身就是世間最大的寺廟!”
說完,宇文邕回到本陣,包括韋孝寬在內的周國將士無不敬服。
大軍開拔之后,韋孝寬一臉敬意對宇文邕說道:“陛下雄才大略,能人所不能,齊國高洋之后并無明主。除非高伯逸能篡位當皇帝并掌控朝野,否則此消彼長,周必滅齊!
請陛下徐徐圖之,勤學如春起之苗,不見其增日有所長,國家亦是如此。”
知道宇文邕心急,韋孝寬苦勸道。
這位年輕的皇帝點點頭,又不屑說道:“呵,高伯逸那廝只是娶了渤海長公主而已,想篡位難如登天!
這齊國現在還輪不到他說話,也幸虧如此,要是此人在齊國身居高位,實乃我輩之不幸。”
高伯逸始終都是宇文邕心中的一根刺,因為他居然無論怎么拉攏都拉不動對方。
“韋將軍,你擅長用間,派人去齊國那邊傳點謠言,就說高伯逸想要篡位,李代桃僵。”
宇文邕自以為得計,沒想到韋孝寬苦笑道:“高伯逸平日里最擅長這些鬼蜮手段,他豈會對此沒有防備?
我們近年來對齊國交戰縷縷失手,跟鄴城諜網被破壞不無關系。現在坐鎮鄴城的人正是高伯逸小妾的父親張晏之,此人不好對付。
要收拾齊國,收拾高伯逸,還是要堂堂正正的在沙場上一決雌雄才行。”
韋孝寬無情澆滅了宇文邕的幻想。他的意思很明白,打仗喜歡斷人糧道的,必然會重兵護好自己的糧道,這些陰謀對高伯逸這種花花腸子的人是沒用的。
對付那個有點耿的斛律光還差不多。
“唉,朕晚生了十年。”宇文邕有些惋惜的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