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若敦盤坐在地上,猶如老僧坐定一般,似乎任何人都無法讓他的內心起波瀾。怎么說這位原來也是跟著韋孝寬混過,對于密諜的種種內幕,他知之甚詳。
至于高伯逸是干什么出來的,賀若敦更是了若指掌。對付高伯逸這樣的人,什么都不說,就是最好的自保。
“先提醒你一句,你兒子賀若弼跟我有私仇,你說我會怎么收拾你呢?”
高伯逸笑著問道,只是這笑容有點冷,也像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賀若敦連眼睛都不睜開,不給他任何機會。
不得不說,賀若敦這樣的人,確實比較扎手。可惜啊,他也是個拖家帶口的人,只要是有家族的人,就有牽掛,就不會無懈可擊。
只有像竹竿這樣爹媽都不認,連名字都不想對別人提起的人,才是沒有破綻的。賀若敦顯然做不到這一點。
“我們做個交易怎么樣。如果你把周軍的詳細情況都告訴我,那么我向你保證,這次就算打敗周軍,只要賀若弼不死在戰場上,我就讓他安然回到關中。
雖然說兵不厭詐,但是我的志向是什么,你應該很清楚。君無戲言這句話,我還是能保證的。
舉頭三尺有神明,你都一階下囚了,我沒必要耍那種手段。”
威逼利誘,十分庸俗的老套路,但勝在好用。
賀若敦是明白人,你對他用刑是沒用的,這類人,對于酷刑的忍耐力,也比一般人強很多。更何況,高伯逸已經沒有時間了。明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要帶著神策軍出擊,跟周軍來一場硬碰硬的正面較量!
靠用刑,顯然無法在一晚上就撬開賀若敦的嘴巴。
特別是,高伯逸感覺用酷刑逼迫犯人開口,實在是一件很沒有技術含量的事情。如果遇到后世前蘇聯專業訓練的間諜,你用古代的行刑手段,把他打死,他也不會開口說一個字。
賀若敦睜開眼睛,眼神漠然的看著高伯逸,依然不說話。不過很明顯,關系到賀若弼,他有些動搖了。
“你不需要懷疑什么,現在黃河孟津渡口建水寨的,就是王琳和他麾下兩萬士卒。這些人,隨時都能截斷周軍退路。只需要我一個命令就行。
不過他們現在的作用,是作為疑兵,讓宇文邕舉棋不定。沒有我抬手,這次賀若弼死定了。這么跟你說吧,我就沒打算讓宇文邕回關中去。
你最好還是把你知道的說出來,起碼賀若弼能活到我攻破關中后逮住他。若是那時候心情好,饒他一命也未可知,明白么?”
這個人,就是來自阿鼻地獄的惡魔!
賀若敦面色難看,強忍著內心的恐懼與躁動,依舊不開口。他在等著高伯逸暴跳如雷對自己用刑!那樣的話,就說明這一位實在是沒什么招數使出來了。
“你不開口也行,反正,宇文邕這次跑不掉。我明年就率軍攻入混亂的關中,到時候,你們賀若家滿門都跑不掉,你可別怪我心狠手辣哦,誰讓你今日想當英雄呢,我就讓你們一家都去當英雄好漢。”
高伯逸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那樣子在火把的照耀下,格外瘆人。
“你想知道什么?”
賀若敦用沙啞的嗓子問道。
“誒,這就對了嘛。你們周國的文臣武將,暗地里投靠我的又不是一個兩個。你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后一個,完全不必要有什么心理負擔嘛。”
高伯逸變臉如翻書一樣,此刻臉上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這讓賀若敦很是驚奇,似乎剛才對方那張臉不屬于他一樣。
“宇文邕手里還有多少人,河陽三鎮梁士彥還有多少人,還有多少糧草輜重。各軍主將是誰,有多少是精銳府兵。”
高伯逸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賀若敦沒有私藏,知道的他都如數家珍的和盤托出,不知道的他也沒有忽悠高伯逸。
人就是這樣,一旦失去了底線,那就變得毫無底線。就像是某個老實人一場意外中殺了人被人發現,他會一不做二不休的把證人也殺掉,到時候殺紅了眼睛,殺掉幾十人也不是不可能。
心中的惡念一旦放大,就沒辦法再壓制,賀若敦就是如此。為了家族,為了兒子賀若弼,他必須要賭一把。
萬一高伯逸耍花招呢?有沒有這個可能?
絕對是有的。
只是賀若敦顧不上啊。
哪怕知道高伯逸有耍詐的可能,他也寧可相信對方,因為如果不答應對方,后果會更加嚴重。
要是周國強,齊國弱,賀若敦斷然不會這么“聽話”。他現在是擔心,高伯逸的威脅,有一天會變成現實!
他不可能拿自己全族的性命開玩笑,哪怕高伯逸只是在訛詐。
“好了,賀若將軍這么配合,我也不可能不給你面子對不對。”
高伯逸對門外守候的楊素說道:“找人來解開賀若將軍身上的鐐銬,找個干凈的房間,好好伺候著。放心,賀若將軍是不會跑的,我相信他絕對不會跑。”
他回過頭,給了賀若敦一個燦爛的笑容道:“對吧?賀若將軍?”
“高都督放心便是。”
賀若敦黑著臉說道,心中恨透了高伯逸,卻不能把對方怎么樣。他現在十分擔心兒子賀若弼的命運,因為,高伯逸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將會極為狠辣!
這不是宇文邕能抗衡的,雖然不知道要怎么收尾,但是賀若敦知道,周軍此戰必敗無疑。
“主公,剛才那一幕,真是精彩。”
楊素看到高伯逸閑下來了,連忙湊過去奉上彩虹屁。
高伯逸深知楊素的性格,微微點頭道:“這次做得不錯,那么多軍隊,互不統屬,你能把糧草全部調撥到位,讓他們都沒有怨言,確實花了不少功夫吧。”
楊素此戰中被高伯逸安排在滎陽的水次倉,從鄴城那邊輸送過來的糧草,全都被送到了不同的軍隊手中。楊素做事的秘訣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其他的,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不管是獨孤信也好,王琳也好,神策軍也好,糧草的標準都是一樣的,每日多少,都是定量!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楊素這樣一碗水端平,大家都沒有怨言,減少了很多麻煩。
“主公,賀若敦會不會跟我們留了一手啊。我感覺不太像,但是也不能排除吧?”
楊素疑惑的問道。有了賀若敦的消息,他們就對周軍的內部情況了若指掌了。別看這點區別,其實兩軍交戰,若是能做到知己知彼,幾乎是穩贏不輸的局面。
力量天平上一點點小小的砝碼,都足以改變戰局。
“賀若敦不會說謊的,因為我們是強大的一方,周國是弱小的一方。他能騙我一時,等我回過味來,秋后算賬,他的家族就灰飛煙滅了。賀若敦是聰明人,知道要怎么做選擇的。”
高伯逸十分篤定的說道。
這個年頭的世家,都是極度自私且虛偽的。又喜歡好名聲,又要家族長久發展。典型的又要出去賣,又要立牌坊。
“對了,主公應該是還有后手吧。這個賀若敦留在我們這里,貌似也沒什么好處,畢竟他跟韓擒虎不一樣,不可能真心為我們效力的。
既然不能用,此人又有些真本事,不如殺之。”
楊素做了一個手掌劈砍的動作。
如不能用,則殺之,這是時代的主旋律,大家都這么玩的,只能說楊素的觀點代表了大部分人的想法。
不過高伯逸不這么想。
任何一筆血債,后面都是需要償還的。高伯逸才不是個喜歡當債主的人。
“跟我走,讓你看一出好戲。”
高伯逸拍了拍楊素的肩膀說道。
二人來到虎牢關城頭,只見周敷正帶著人清理現場,防備著周軍殺一個回馬槍,雖然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
“大都督有什么吩咐?”
看到高伯逸來了,周敷連忙過來打招呼行禮。
“好說好說,把那一百多周軍俘虜找來,我要跟他們說話。”
高伯逸笑著說道,臉上的表情很輕松。其實周敷也很害怕他會下令殺俘。古語有云:殺俘不祥。
中國古文化里有一個觀點,就是每當你殺一個人,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就會影響你自身的氣運。那些殺人如麻毫不顧忌的人,歷史上多如流星一般,其興也勃,其衰也忽。
如朱溫,如石虎,如侯景等等。
周敷也很害怕高伯逸變成那樣一個人。而且這百來號人,實在是影響不到什么,又不是胡人,他實在是下不去手。
“放心,殺俘不祥的道理我還是知道的。連賀若敦我都沒殺,殺那些士卒又有什么用?”
這種說法很有說服力,周敷微微點頭道:“末將這就去把那些人找來。”
周敷做事很干練,一炷香的功夫,那百來號周軍戰俘,就被神策軍的士卒帶到跟前來了。
“放心,這么晚把大家叫來,不是來殺你們的。這點肚量,我高伯逸還是有的。”
站在那些戰俘面前,高伯逸大度的說道。
這話讓那些極度恐懼不安的戰俘都放下了戒備,主要是高伯逸的態度很溫和,不太像是要搞事情的。
“這樣的,我跟你們沒有私仇,也知道你們的家都在關中,所以不打算為難你們。
現在天色已晚,明天天亮,我放你們回去,你們可以去河陽三鎮的南城,去找梁士彥將軍。我吩咐各路齊軍都不阻攔你們便是。”
此刻高伯逸說話的語氣和聲調如同圣人!
世界上有沒有這么好的人啊?
這些周軍俘虜心中升起一個古怪的想法來。
因為高伯逸的做法,實在是太不合常理了,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這些俘虜們回去,定然會把齊軍的情況告訴宇文邕。
要知道,戰場上一點點的意外,都有可能造成雪崩的潰敗!凡是有點腦子的主帥,都不會做放俘虜回敵營的事情,哪怕他不會殺這些人。
“不過呢,我要告訴你們一個情況。”
高伯逸輕咳一聲道:“賀若敦將軍,已經投靠我了,他把周軍大營的情況,也都跟我說了。你們沒有多少兵馬了,此戰已經敗了。接下來,就是被我趕到河陽三鎮的南城困守。
你們的退路,已經被我截斷,黃河上的那些大船,也都是我的軍隊在操縱。如果我放你們回去,不過是遲一點收割你們的性命罷了。
那個時候,你們可能不會像這次一樣,會有小命站在我面前再次當俘虜。那樣,等于是我推你們入火坑,間接殺死你們。
所以,現在我給你們兩個選擇。”
高伯逸抬起自己的左手,指著身側道:“喜歡當英雄的,站在我手這邊,等會放你們走。你們可以回去跟宇文邕共存亡。那樣的話,大家各安天命,誰也別怨恨誰。”
這話說得大義凜然,令人無法反駁。真叫做“仁至義盡”了。
這些俘虜都聽得動容,不過卻沒有移動腳步。他們在聽高伯逸后面的話。
“不想去冒險的,就安分的待在虎牢關里,戰后,你們隱姓埋名,在鄴城郊外分一塊田,重新娶妻生子,過另外一段人生。待天下一統之后,再回關中去。”
不得不說,高伯逸的第二個方案,非常有誘惑力。這些俘虜的腳底板就像是長了釘子一樣,動也不動。
他們中很多人打仗已經打累了,不想再打下去了。一聽有退路,腦子里的那根線斷掉,再也接不上去了。
“高都督,您大仁大義,我們都佩服之至。只是,在下家中父老都在關中,若是茍活鄴城郊外,豈不讓家人蒙羞?
對不住了。”
一個身材健碩的周軍戰俘,直接走到了高伯逸的左手邊,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回歸周軍大營。
可惜,他只有一個人,其他俘虜,雖然一個個面露愧色,卻動也不動。
“高都督,在下也想回去。”
接下來,一連走了十多個人。
然而剩下的人,似乎決心甚為堅決,說什么也不挪動一步了。
大概十分之一的人選擇回歸。
“求仁得仁,我派人現在就送你們一程,等與周軍接洽后,他們再返回。”
高伯逸對身邊的楊素說道:“你帶著一隊人送他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