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南城皇宮的太極殿,可能從它誕生的那天起,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站滿了人,密密麻麻的,幾乎可以用人頭攢動來形容。
太后李祖娥下懿旨,讓以往沒有資格入朝堂議政的鄴城中層官僚,今日也能來這里,當然,沒有發言的資格,只能旁聽。
饒是如此,也算是“皇恩浩蕩”了!
楊愔站在班列的最前面,隱隱感覺今日的氣氛,好像有點不太對頭。具體是什么,有點不太說得上來,只能說這是作為一個老官僚的政治嗅覺。
高伯逸雖然跟宇文邕做事的方式不同,但有一點卻是很像的,那便是喜歡提拔新人,尤其是自己的親信。
當然,這也是人之常情。楊愔,崔季舒等人,當初都是高澄身邊的“年輕人”。年齡不年輕,但是資歷很年輕。
看今日的架勢,楊愔覺得,太后李祖娥……或者說她背后的高伯逸,想給鄴城各部一個信號:只要你有能力,就有大把的機會,甚至獲得信息的渠道,也給你大開方便之門!
只要你有膽量,有想法,沒什么不可能的。
楊愔不覺得是自己想太多。有時候,一個人的能力,其實是受到“眼界”這種東西限制的。站在二樓的人,哪怕有千里目,也只會被亂糟糟的墻壁擋住視線。
人一定要站在最頂端,才能看到事物的全貌。
楊愔就是這么覺得的。
他瞥了站在班列另外一列最前面的高伯逸,心中不由得感慨。幾年前那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如今也可以站在這里指點江山了。
時間真快,一轉眼自己就提不動刀了!
“諸位愛卿,今日需要商議的事務頗多,諸事請務必簡潔。”
李祖娥清婉的聲音從幕簾后面傳來,很是穩健!楊愔不知道李祖娥現在是個什么程度的傀儡,不過從對方的表現看,其進步還是很明顯的。
“臣有本奏。”
楊愔身后不遠處,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高伯逸的忠實狗腿子,宋欽道!老宋據說家有悍妻,養外室的時候后院失火鬧起來了,外室的女兒,現在成了高伯逸的養女。
宋欽道這個賤人無疑是看得很久遠的。
楊愔心中暗暗鄙視,卻對這種事情無可奈何。當年,高歡將自己的庶女嫁給他,和今日宋欽道的操作如出一轍!
可惜,那個女人卻給楊愔戴了綠帽。還好高歡為了補償他,又將嫡女嫁給了他。
先后兩個女兒當老婆,雙倍的快樂。楊愔這樣的經歷,在東魏乃至北齊也算是獨一份了。
也幸好是這樣,不然的話,楊愔覺得自己大概很難逃過高洋的毒手。如果不是嫡親妹夫,高洋會留手?想想也覺得不可能啊。
一時間楊愔也有些走神。
“太后,棉花,在晉陽鋪開后,產量頗為喜人。現在鄴城中的大戶人家,有棉被的已然不少。這種東西比皮裘不知道便宜多少倍,但是御寒的能力,去不遜皮裘。
還可以在田里種植。微臣建議,今后晉陽之地的露田(沒有樹的田地,不可交易買賣),劃撥一半用于推廣種植棉花,首先用于晉陽鎮守大軍之軍需。”
可以種植的保暖物,軍用,晉陽重鎮。
有這幾個關鍵詞在此處擺著,這條建議想不通過都難。不過朝會么,本來就是先易后難,先把能解決,分歧少的問題解決了。
然后再來討論分歧大的核心問題。
只不過,楊愔的感覺依然很不好,因為這樣重大的決策,他居然一無所知!晉陽那邊,種植棉花的事情,他作為宰輔,居然沒有一點參與。
或者說他的黨羽沒有人參與這件事。
這就很能說明一些問題了。
“高都督,此事你怎么看?”
李祖娥輕聲問道,高伯逸似乎都能感受到幕簾后面那道火熱的目光。
昨天在玳瑁樓里玩得很瘋,高伯逸真是害怕李祖娥把嗓子喊啞了,今日不能上朝。不過他顯然是低估了女人的恢復能力。
世上哪有被耕壞了的田地呢?累死的牛倒是不計其數。
“啟稟太后,微臣覺得宋尚書所言甚是。晉陽氣候適合種植棉花,況且……”
高伯逸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棉花乃是戰略物資,將來會嚴禁賣到別國,安排在重鎮晉陽正是合適,在鄴城反而會整天提心吊膽。”
至于棉花為什么是戰略物資,其中又有怎樣的考量,這些話,不是在這個場合說的。高伯逸說這些,其實也是在不動聲色的提醒在場的所有官員。
棉花的種植,事關國運。任何人想在這上面做文章的,都要好好掂量一下自己,有沒有分量去做這個事。
免得稀里糊涂的人頭落地。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大殿里一個又一個分量不夠,但數量卻不少的官員站了出來!
楊愔猛然間回過頭去一看,發現不少人都出列了。
他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老實說,在六部里面,有崔季舒在,還有崔昂在,很多相熟的官員,高伯逸的人并不占據優勢。
可是,六部下面,還有很多司曹!
這些人,成了自己視野的盲點。一不小心,居然很多人都被高伯逸拉攏過去了。
當然,這些站出來的人里面,說不定有一個兩個“一心為國”的,一上頭就站出來了。
但是絕大多數,都應該是高伯逸的黨羽!
這些人平日里不顯山露水,亦是沒有冒頭跟自己過不去,沒想到,他們等的就是今日!
大意了!
楊愔這才回想起來,昨晚跟崔季舒一起吃飯喝酒的時候,對方說話都是意有所指,現在回想起來,貌似是在暗示自己……急流勇退?
從早上在大街上遇到時,楊愔就感覺,崔季舒一定知道自己還不知道的事情,他應該有獨特的消息渠道,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既然諸位愛卿都一致支持,那此事就交給宋卿家了。”
李祖娥顯然是早有準備,應對極為穩妥,就像是事先演練過一樣。
第一件大事,楊愔的親信都來不及站出來,就已經結束了。很多中立的官員(比如崔昂),看到這一幕之后,心中都是暗暗反思。
從這次朝會顯露出的一點點跡象看,好像時代變了啊!不管是討論的事物也好,還是執掌話題的人也好,都跟原來不一樣了。
好像李祖娥這個太后,堂而皇之的主持商議政務,也沒什么不協調了。
“下一件吧。”
棉花的事情,一直是高伯逸的人在把持,確實是沒什么好說的了。
正在眾人心中都尋思應不應該站出來獻策的時候,從很靠近大殿門口的位置,走出來一個年輕的官員。
這個人,看著很面生啊,他真是鄴城的官員么?
楊愔見到此人一愣,感覺對方應該不是經常在鄴城官衙里露面的。可是看著卻有那么幾分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見過呢?
“太后,微臣馮子琮,有大事,要向太后建言。”
馮子琮直接跪了下去。
南北朝的時候,不流行跪拜的禮節,但是,跪禮卻是一直存在的。一旦跪下說話,那說的事情,就不太會是普通的事情了。
包括楊愔在內,群臣們都是一愣。這才剛剛熱身,你就打算赤膊上陣了?
不至于吧?話說你是誰的狗腿子?
“愛卿有什么話可以直接說,不必跪在地上說話。”
李祖娥微微皺了下眉頭,昨日跟高伯逸在床上商議的時候,沒說有這一茬啊,難道是楊愔的人?
李祖娥沒事的時候,也會記一些重要的朝臣,可是記憶里沒有這樣的人物。
只是高伯逸安安靜靜的站在那里,一句話都不說!難道這是他授意的?
一時間,李祖娥也有些猶疑不定。
馮子琮跪在地上,將一份奏折高舉頭頂,同樣也是動也不動。
“好吧,有什么事情,你直接說吧。此前高都督帶著禁軍痛擊周軍,大獲全勝,現在齊國無事,你反倒是有事,說便是了。”
楊愔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
“太后,微臣有話不得不說。
昔日,唐堯傳位給虞舜,虞舜傳位給大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如今,主少國疑,強敵環伺。
西面有周國虎視眈眈,憑著高都督和禁軍的出色發揮,才將敵軍趕跑,他們隨時可能卷土重來。
南面的陳國亦是包藏禍心,隨時都有可能渡江發難。
這些問題,太后尚且不能應對,試問陛下不過是三歲孩童,又怎能應對這些難題?
試問大殿里群臣,誰心中沒有疑惑?他們只是不敢說罷了,可這件事總要有人站出來說!”
馮子琮站起身,環顧四周,眼神兇狠的看了楊愔一眼,繼續說道:“高都督乃是先帝嫡親姐夫,為齊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若是沒有高都督,此刻我們早就成了周國皇帝的階下之囚,豈能像現在這樣,商議國事,做人上之人?”
馮子琮上前一步,繼續跪下,然后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大聲疾呼道:“請太后以齊國為重,以齊國百姓為重,退位讓賢!將陛下的皇位禪讓給高都督!
微臣這么說,全是為了大局,為了齊國,為了天下人!微臣愿意以死明志!”
說完,馮子琮站起身,快速奔跑,朝著離自己最近的柱子撞了過去。
這一幕來得太突然,再加上馮子琮之前說話說得很快,群臣們都來不及反應,全都驚呆了。李祖娥更是嚇得手足無措,她從來沒有想過,居然在高伯逸在場的情況下,有人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雖然這些都是事實,但是說和不說,完全是兩個概念。
正當馮子琮打算撞柱子,一路奔跑過去的時候,一只大腳狠狠的踹在他胳膊上!
馮子琮只是個文弱的小官,哪里能扛得住這么兇狠的一腳。他像是被撞倒的保齡球一樣,在地上狼狽的翻滾,最后滾到那根柱子邊上,昏厥了過去。
高伯逸雙目赤紅,氣喘吁吁的站在離馮子琮不遠的地方,剛才那一腳就是他踢的。
“來人,將這個人帶下去,到大理寺獄,好好的審問,他背后到底是誰主使,到底是誰在背后陷害本王!”
高伯逸對著大殿外的衛士怒吼道,那又焦急又暴躁的姿態,很難看出是裝的。
大概是真的吧。如果說要行霍尹之事,馮子琮這樣,未免太簡單粗暴了,篡位可是個技術活,怎么能像這樣搞?
難道還嫌司馬昭的名聲不夠臭,非要跟他學習一下?
大殿里瞬間炸鍋了!群臣們也顧不得忌諱,三三兩兩的交頭接耳
“不好了,太后暈過去了!”
眼尖的人,看到幕簾后面端坐著的那個影子,已經癱軟在椅子上。高伯逸連忙沖進幕簾里,果不其然,高潛嚇得哇哇大哭,而李祖娥則是閉目發抖,卻沒有昏厥。
這應該是人恐懼到極致時的表現。
“今日朝會就到這里,快傳太醫!”
高伯逸吼了一句。
冬日的囚牢,日子是很難捱的。又冷又潮濕,如果是從前,馮子琮可能一天都待不下去。還好大理寺獄是國家性質的監獄,關的犯人也不會是一般的犯人。
所以像棉被這種稀罕貨,他反而是比很多平民百姓都提前用上了,不得不說這是一種天大的諷刺。
只是,現在馮子琮卻不敢大意,因為他闖下了滔天大禍,能不能安然脫險,都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夜已經很深了,他卻一直睡不著覺。很明顯的,如果今夜沒人來的話,那大概下次來人,就是送自己上刑場的。
馮子琮現在看著一副高人模樣,實際上內心慌得一筆。
正在這時,他看到一直坐在監牢外面的獄卒,不動聲色的走了出去!
有人來了!
馮子琮心中一沉,剛才那個獄卒,實際上則是暗中“保護”他的,順便也是一種監視。對方離開,說明“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
滿臉胡須,身材高大,透著野蠻,身穿神策軍特有的紙甲。來的人,讓馮子琮微微一驚。
這他喵的是誰?怎么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跟我走吧!”
來的這位丟下一句話,給馮子琮打開了牢房的門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