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信和韓擒虎二人頂著寒風,在鄴南城皇宮門前等候。
一個時辰過去了,終于有人出來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之前進去的王琳!
王琳本就身材修長(后世根據史料推測,身高不會低于一米八),器宇軒昂。此刻他臉上紅光滿面,得意與興奮難以掩飾,哪怕是傻子也看得出來,他剛剛進去這一下,應該是得到了極大殊榮。
以及地位財富。
否則王琳何許人也?他當初跟著梁元帝蕭繹征戰南北不說,一直都是獨自領軍,王僧辯都鎮壓不住。后面自己打著梁國的旗號左右逢源,一方諸侯的存在。
能讓王琳興奮得意的東西,定然不會普通。
獨孤信有心想去跟王琳套套近乎,想了想,腳跟卻像是長在地上一般,再也無法挪動半步。
以現在的立場說,他跟王琳,都算是北齊的“外圍藩鎮”,此刻入京“述職”而已。兩人在地位上是平等的。
可是,高伯逸的兩個兒子,都是自己的外孫!
以事物動態發展的眼光來看,他跟王琳,根本就不是一個層次的!完全沒有可比性!
現在不過是王琳先得到厚賞而已。獨孤信覺得自己現在湊過去,貌似并不是一個好選擇。嗯,就是感覺有些自降身價。
似乎察覺到獨孤信的目光,王琳朝著他看過來,持續了幾秒鐘,并沒有說什么,而是在他的隨從耳邊低語了幾句,二人就這么揚長而去!
直接走了!
這特么的……獨孤信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要說奇恥大辱吧,那也算不上。他幾十年戎馬生涯,參政議政也有,刀光劍影也有,什么大場面沒見過?
現在只不過是稍稍有些冷落而已,嗯,他完全承受得住,完全沒問題的。
“獨孤將軍……他們為什么還不叫我們進去呢?是不是哪里弄錯了?”
獨孤信身邊的韓擒虎疑惑的問道。
之前見到高伯逸的時候,對方都是和顏悅色的,并未表現出任何不滿意,哪怕一點苗頭也沒有。現在連王琳都得到封賞了,居然把他們二人丟在這里。
好像有點說不過去吧?
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呢?
獨孤信和韓擒虎二人面面相覷,都想從對方眼中得到答案。
沉悶的等待還在繼續,又過去了一個時辰,鄴南城皇宮門前的大鼓,忽然敲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咚咚!
每一聲都像是敲打在獨孤信心頭。
此刻他的心情,是失落中又帶著期盼。想看到高伯逸出來,然后揪住這個不講信譽的家伙,質問他,為何把自己這些人“騙”到鄴城來,卻又不給個說法。
一個又一個不認識的中樞朝臣走了出來,面色凝重。這些人都只顧著自己往前走,并未跟身邊的同僚說話,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樣。
很快,獨孤信在這些人里面終于看到了一個自己認識的年輕人。
李德林!
討伐晉陽鮮卑的時候,獨孤信跟李德林多有接觸,知道這個人沉穩有大略,不是個愣頭青,而且做人很有眼色。
韓擒虎人高馬大,站在宮門外很扎眼,李德林走出來的時候,也一眼就看到了他跟一旁等候的獨孤信。于是李德林帶著微笑走了過來,對著獨孤信等人行了一禮,神態甚為恭敬。
這讓獨孤信心中稍稍有些安慰。
至少,打過交道的人,對自己并未產生倨傲的情緒,那么說明目前也沒有什么很特別的大事發生,沒有對自己產生什么不利影響。
“今日并未傳喚獨孤將軍,將軍何以在此等候?”
李德林好奇的問道。
獨孤信這才想起來,好像高伯逸并沒有說今日會傳喚自己上朝!他只是自以為會有機會進太極殿,受到封賞,才在這里等著的。
同時,獨孤信也對王琳為什么會出現在鄴南城皇宮門口有了幾分明悟。
很有可能,是高伯逸提前跟王琳打了招呼,所以這廝才會在門口候著的。這樣看起來,自己跟韓擒虎,完全就是在丟人現眼啊!
獨孤信心中后悔不迭,早知道,今日就在家里睡覺得了,何必瞎折騰呢?瞧這寒風刺骨的。
大概是察覺到了獨孤信的心思,李德林拱手行禮,客套了幾句。
“對了,高都督今日有事要跟太后商議,獨孤將軍要是沒什么大事的話,不若先回府吧。高都督肯定會知道您今日等候在鄴南城皇宮外的。”
說完這句話,李德林就飄然而去。
“獨孤將軍……我們要不先回去?”
韓擒虎試探問道。
獨孤信黑著臉點點頭,滿腹心事,一肚子牢騷不知道要跟誰去說。
顯然不會是韓擒虎這個愣頭青。
鄴城郊外,王琳軍有一個千人的精干隊伍在此駐扎,名義上是保護王琳的安全,實際上,也是王琳向鄴城朝廷中樞展示肌肉。
不過很明顯,他之前想得有點多,種種跡象表明,高伯逸乃至北齊能說得上話的統治者,似乎并沒有想收拾他跟他麾下那些兄弟。
有可能對方想得更遠,但是暫時看來,對自己應該沒有壞處。王琳就是這么認為的。
“主公,這會不會是齊國中樞的緩兵之計?等我們去了淮南以后,再收拾我們?”
陸納疑惑的問道。
他是對王琳最忠心的人,沒有之一。為了王琳,他可以反叛任何人。在陸納看來,齊國朝堂有點太過于客氣了。
或者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高都督以誠待我,放心便是。”
王琳輕撫長須,略有得色的說道。今日北齊朝廷對自己的任命,不僅僅是一種信任和利用,更多的則是一種尊重。
或者叫看得起。
別人只有在了解你并欣賞你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會看得起你,這是必然的規則,沒什么好說的。
“主公……卑職只是覺得,事情或許不會那么簡單。”
陸納有些底氣不足的說道。任何的套路,在發動之前,不會連一點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如果高伯逸想收拾王琳,要動手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呢?
或許,齊國就是想在淮南,按上一道保險吧。
王琳和他麾下那些人,對于兩淮人來說,不是外來戶,相反,他們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算是“子弟兵”。
高伯逸為什么這么安排,難道不怕王琳自立為王?
這些問題陸納確有想過,只是心中沒有答案。
兩人一邊閑聊一邊朝著營地走去,聊的都是家鄉風物,一時間,陸納緊繃著的情緒也有些松動。如果大家能回淮南,能在壽春安定下來,落葉歸根,自然是十分好!
正當兩人來到營地門口的時候,只見潘忠神色慌張的從營地里跑了出來,一見到王琳,就直接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少主今日想到漳河上滑冰,卑職沒辦法只能帶著他去。結果岸邊的冰不結實,少主掉到冰窟里,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有氣息了!”
晴天霹靂!
王琳愣住了,心中有一大堆的疑問,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第一個,王琳雖然對附近的水文地理不是很熟悉,卻也知道漳河冬天貌似是不結冰的,“少主”要如何去河邊滑冰?
第二個,這個所謂“少主”,到底是哪門子的家伙啊?
如果說自己是主公,那么“少主”,應該是自己的兒子才對。然而王琳卻知道,自己的所有親眷,現在都在鄴城南面的安陽縣居住。
她們不會跟著自己一起去淮南。
包括自己麾下大軍的很多親眷,也都在那里安置。
難道是夫人蔡氏帶著兒子來了?
王琳心中一沉,想想有感覺好像有些不對勁!如果兒子死了,以蔡氏這種毫無主見的女子,還能不跑出來見自己?
只怕早就哭得要死要活了吧?
“你口中那個少主,到底是誰啊?”
王琳有些疑惑的問道:“我記得,夫人蔡氏和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都不在這里啊?”
“啊,啊……”
潘忠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道:“卑職一激動就忘記說了,少主就是蕭莊啊!”
蕭莊,南梁宗室,梁元帝蕭繹之孫,今年十二歲!
叫他“少主”,似乎并無不可。如今在鄴城郊外,叫蕭莊為“陛下”,似乎非常不妥,而且有些打臉。
打王琳的臉,打高伯逸的臉,打北齊朝廷的臉,就為了討好一個無權無勢,連咸魚都不如的小男孩,潘忠當然不會去做這樣的事情。
蕭莊?
王琳從記憶里搜尋這個名字,自從入主襄陽以來,這個名字就漸漸的被自己淡忘,如今想起來,讓人頗為感慨。
真要嚴格的說,高伯逸只是北齊的一位權臣而已,這個國家的皇帝,名叫高潛!
同樣要嚴格的說,王琳則是已經滅亡的南梁所幸存的一位“權臣”,這個國家也有個名義上的皇帝,叫蕭莊!
雖然沒有任何人會將這個人當做是皇帝看待。
這一刻,王琳面色不斷變幻,最后化為一聲長嘆。
“將尸體收斂了厚葬吧,墓碑上不要刻字。”
如果刻字,以后可能會被人掘墳,這絕非是危言聳聽。哪怕心里不愿意,王琳也只能接受蕭莊因為“意外”而死的現實。
不過他心里卻知道,蕭莊這孩子,從小就在大軍之中,早熟得很。他又怎么會狂妄到在漳河邊滑冰呢?
更何況,來這里的路上,王琳是看到漳河水流淌的。
潘忠在撒謊,他跟蕭莊的“意外身亡”,絕對有著莫大關系。只不過,潘忠平日里無甚主見,為人又很膽小自私,他還做不住這樣的事情來。
最多算是個執行者而已。
王琳不動聲色的瞥了身邊的陸納一眼,見對方似乎如釋重負的樣子,心中瞬間了然。
在王琳認識的所有人當中,能夠為他付出一切,無怨無悔的人,絕不是夫人蔡氏!
而是親信長史陸納!
蕭莊活著對自己有什么害處,他死了對自己有什么好處?這些問題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之后,王琳就心中了然。
潘忠去處理蕭莊的遺體了,王琳和陸納二人,來到溫暖的帳篷里,相視無言。
“蕭莊其實只是個孩子,你沒有必要去痛下殺手。”
王琳沒有說多余的話,更沒有問這件事究竟是不是陸納做的。他實在是太了解眼前這個沒讀過多少書的中年人了。
仗義每多屠狗輩!陸納就是這樣的人!
“主公,高都督的態度雖然已經明朗了,可是,人心是會變的。蕭莊,是一個隱藏的威脅,更會引起不必要的猜忌!
他死了,高都督會信任主公的人品和德行,有些事情,他不會過多干涉。
而蕭莊不死,正因為相信主公的人品和德行,高都督卻是會生出許多不必要的猜忌來。
到時候鄴城若是有人推波助瀾,主公的處境會十分艱難。所以卑職寧可做壞人惡人,也不想將來主公進退維谷。”
陸納擲地有聲的說道。
沒了蕭莊,王琳復國就沒了念想,那么他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做齊國的臣子。王琳并非侯景這樣兩面三刀的人,所以高伯逸可以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給他最大的自由和鼎力支持。
然而,若是蕭莊不死,王琳就得一直舉著“忠臣復國”的大旗,維持人設。那么,這樣一個人,來到淮南,到底會不會裂土封王呢?
恐怕只要腦子正常的人,都會好好思慮一下這個問題。正因為這樣,將來王琳所面臨的困難和壓力,或許是難以想象的。
而這些,現在只要處理了蕭莊這個麻煩,那么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何樂不為?
反正陸納是感覺自己沒做錯。特別是今日王琳得到北齊朝廷中樞的大力封賞,那么根據“投桃報李”的原則,王琳也需要用某些動作來“表忠心”。
殺掉蕭莊,就是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一個。
簡直是無本萬利的好買賣。
“你先出去一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王琳帶著疲憊和無奈擺擺手。
“那個……喏!”
陸納本來還有話想說,卻發現王琳并不是在生氣,而是……露出了軟弱的疲態。
他明白自己的做法傷害到了對方,卻又不知道要說什么話去安慰,畢竟,做了這件事,陸納就沒后悔過。
你都不認為是錯的,如何去安慰當事人?
陸納悄然退出營帳,王琳這才雙手捂住臉頰,不知道是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