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高洋建立齊國,也正是在這一年,他因為侯景之亂,梁國不暇自顧的情況下,攻占了兩淮之地,并且頒布了十年的免稅政策。
正是這一政策,確保了齊國這十年來,兩淮之地的基本面,是“穩定”而不是“混亂”。
然而,當這十年過去之后,再次開始收稅的時候,就有人利用“兩稅制改革”“田畝為準”等借口,煽動民亂。
雖然有王琳和他麾下部眾這根“定海神針”在,但依然是影響了兩淮的春耕。
要知道,在黃河“奪泗入海”,徹底改變河道以前,兩淮之地可不是大片的鹽堿地,那是地道的魚米之鄉!
這個時間節點,是發生在宋朝,確切的說,是南宋初年。要不三國的時候,占據淮南的袁術,也不至于腦子發抽稱帝!
兩淮的春耕不能保證,秋收就定然會受到影響。到時候,糧食減產是大概率事件。前些年齊國也打了很多次仗,要不是以揚州為樞紐中轉,不斷向南陳出口海鹽換取稻米等物資,只怕高都督都不敢接宇文邕的招。
到了七八月南陳第一批早稻收割完畢的時候,兩封來自南面的情報,就放在了高伯逸的案頭。
第一份情報,或者說,信件,是江州那邊的豪酋聯名寫的,用詞很客氣很恭順,雖然并沒有什么鳥用,但是讓高伯逸看著心里很舒服。
信上說,江州豪酋一直都與齊國,或者說是跟高都督有著深厚感情,神策軍中江州子弟不少,大家彼此間還有盟約,一切以高都督馬首是瞻。
這話是客套話,不過接下來的內容,還是讓高伯逸微微皺眉。
江州豪酋,確切的說,就是執筆這封信的余孝傾,在信中寫道,南陳皇帝對他們許諾官職,讓他們來京城(建康)述職。
當然,這只是個“儀式”,去了未必有性命之憂,但將來肯定會受制于人,將自己的底盤納入陳國官府的管轄。
余孝傾這些人是不可能同意的,因為他們覺得現在已經“傍上”北齊這個大款,何必要對陳國卑躬屈膝?
幾乎沒有任何懸念,江州的余孝傾也好,周迪也好,大大小小的豪酋都暗地里結為“攻守同盟”,一致對抗陳國的“招安”。
這一下直接把身體本就不怎么好的陳文帝陳蒨氣病了!
陳霸先得國在名義上是不正的,然而在實力上卻又是“很正”,幾乎就是一刀一刀砍出來的陳國。
于公于私,陳蒨都不可能崽賣爺田不心疼,他又不是滿清!
于是陳蒨直接下令,讓心腹愛將章昭達掛帥,弟弟陳頊為監軍,侯安都,周文育等大將都在軍中,幾乎是傾巢出動,屯兵鄱陽湖以東,以待時機。
江州要害九江郡在北齊手里,江州核心豫章也在北齊手里,而豫章以南,則是那些江州豪酋的盤踞之地。九江和豫章,陳文帝是不敢動的,但這并不妨礙已然通過幾年修生養息恢復元氣的陳國,拿江州豪酋練練兵。
順便,也向北齊展示一下自己的肌肉,從而在兩國交往中攝取更大的好處。
余孝傾在信中說,希望北齊能夠在九江郡屯扎一直野戰軍,以為策應。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南下抄陳軍后路。
對于余孝傾的建議,高伯逸并不是很認同。原因很簡單,余孝傾的想法,是齊國給他們這些江州豪酋當打手,無論輸贏,其實齊國能得到的東西,并不是太多,而且也不迫切。
無法立竿見影的提高國家的實力。
反而會破壞整個戰略部署。
高伯逸的眼里,只有周國!滅掉了周國,下一步就是統一天下,這個次序,一定不能亂,誰先誰后,都是明擺著的。
他又怎么會被一個江州豪酋牽著鼻子走呢?
所以高伯逸決定在江州練兵!
在九江郡,訓練水軍,讓王琳部調一支部隊過來,幫忙訓練。王琳跟陳國是死敵的關系,因此也不必擔心會出什么幺蛾子。
至于江州豪酋么,高伯逸的態度,一向就是不插手他們跟陳國之間的戰爭。
拉偏架嘛,當然不能親自下場。當江州豪酋順風時,要當做看不見他們在打仗。然而一旦江州豪酋戰局不利,那么齊軍就應該出現了鄱陽湖以東附近郡縣,讓陳軍以為齊軍可以隨時切斷他們的補給線。
這就是兵法里說的“引而不發”。
只要有力量,有國家作為后盾,哪怕你什么都不做,就只是站在那里,就可以對下場打架的兩個人產生足夠的威懾。
這對于高伯逸來說,輕車熟路,并沒有什么稀奇的。
不過南陳的這個舉動,造成的影響,還是破壞了高伯逸的“大計”。
桌案上的第二封信,是從淮南的揚州送來的。以往的年份,每當南陳早稻收割之后,就是兩國“大宗商品”交易的旺季。
然而因為南陳要跟江州豪酋攤牌,所以要儲備軍糧。不止是官府下令禁止稻米過江,而且陳國還高價在民間收購糧食。
今年夏秋,將不會有一粒米從江南運到江北!
由于北齊的“南河泊司”實行“期貨”制度,即東西還沒從南面運過來,只是有訂單了,這邊就已經可以開始分包買賣。
而南陳的舉動,則導致稻米期貨瘋狂上漲,連帶兩淮的糧食也開始瘋漲,最后是坐鎮揚州的楊愔,不得不頒布法令,嚴打投機,同時開放水次倉的余糧平價,這才把糧價打下去。
不過這樣一去一回,導致北齊南部糧價高企,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大批糧草通過運河送到北面的水次倉,然后沿路支援大軍作戰。
鄴北城楚王府的書房里,夜雖然已經深了,高伯逸卻依然在書房里來回踱步,桌案上的這兩封信,讓他寢食難安!
根據矛盾論的觀點,當主要矛盾解決后,次要矛盾,就會上升成為主要矛盾,而原先的主要矛盾,則是會暫時潛伏,等待下次爆發。
或者轉換矛盾的方式和內容。
總之,矛盾無處不在,你指望一切“歲月靜好”,那是不可能的。
今年,果然是不能浪。
高伯逸長嘆了一聲,人力有時而窮,天時地利人和沒有,那打仗就沒辦法打下去,這是個很“唯物主義”的問題,既然不能撒豆成兵,這個問題就是無解的。
“阿郎,魚贊來了,說是有急事。”
書房門外傳來李沐檀的聲音。
有的女人,只在乎你能不能給她們帶來她們需要的,而有的女人,則是會在意你忙到什么時候才能睡覺。你不睡她們也不會睡。
“你讓他進來吧,順便你也快去睡。”
高伯逸打開書房的門,看著自己的夫人柔聲說道。
“當初想都沒想就看上你,可不是奔著你當皇帝去的,凡事還是悠著點,齊國這么大,不是你一個人在忙。”
“知道了,去吧,難道還要讓我喊你姐么?”
高伯逸記得李沐檀比自己大一兩個月。
兩人眉目傳情,相視一笑,李沐檀捏了捏高伯逸的手走了。最近高都督壓力十分大,她是知道的,只是沒人可以代替高伯逸去面對這些事情。
自己也不能。
不一會,魚贊來到高伯逸的書房,看上去比從前要稍微拘謹了點,但眼中的興奮,完全掩蓋不住!
“說吧,什么事。”
高伯逸淡然問道,剛才臉上還有的溫馨溫柔溫存,全都消失不見,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
“主公,長安那些有消息,突厥派使者來長安跟宇文邕密談,我們的密諜從突厥使者那邊無意中打聽到,似乎木桿可汗有意與周國結親,送一個女兒過來當皇后,鞏固兩國的關系!”
很多事情,魚贊并不知道,但這并不妨礙他從這個消息里嗅到一些不同尋常的信息。毫無疑問,這個情報的價值,在于“時效性”!
如果等周國宣布皇帝大婚,那么這個消息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變得一文不值,跟屁一樣。
但是,如果能提前得知,甚至提前好幾個月得知,那么,就可以從中撈取好處。至于能夠撈到什么好處,那是高伯逸的事情,而不是他魚贊的事情。
“做的不錯,花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就傳回來一句話么?”
高伯逸瞇著眼睛問道。
“呃,我們的密諜聽到一個讓人困惑的消息。突厥使團里面有人抱怨,說草原上的月亮被玷污了,似乎對這婚事極為不滿。
草原上的月亮……那位不是宇文憲的王妃阿史那玉茲么?”
魚贊還沒有想明白這里面的關節,他卻是沒注意到,高伯逸眼中寒芒一閃,饒是他城府過人,也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握拳,恨不得對著魚贊來幾拳發泄一下自己內心的激動。
“還有呢,還有什么消息。”
高伯逸壓住內心的亢奮問道。
“哦,對了,還有件事。鵝王的父親長孫兕,再次作為周國特使出使陳國,似乎是為了兩國結盟而來。
至于他們跟陳蒨談得如何,卑職沒有打聽出來。我們在江南的密諜網還處于潛伏狀態,力量很薄弱。”
宇文邕這廝,最近很活躍啊!
外交也是戰爭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聽到這兩個消息,高伯逸明白,宇文邕是決定跟陳國結盟,兩國來一個“攻守同盟”,共同進退,來應對不斷強大的齊國。
而對于突厥,在木桿可汗看來,宇文邕還算不上是能跟他結盟的對象,畢竟,只是傀儡國,兒子國,支援是必須的,但,心里肯定不會特別看得起宇文邕。
這一南一北,還娶個突厥公主,宇文邕看來是對北齊將要到來(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來)的攻勢,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而且他還在瘋狂自救!
完全沒機會啊!
高伯逸暗暗感慨,今年的情況,對齊國很是不利,而敵人,卻很有“生存危機”的覺悟。強行去死磕玉璧城,極有可能到最后跟高歡一個下場。
聰明人不能干這樣的事情。
“自從跟著我以來,你就一直在鄴城沒動過,對吧?”
背對著魚贊的高伯逸忽然轉過身,低著頭看著跪在地上不動,態度極為恭敬的魚贊說道。
“是,卑職一直都在鄴城。”
魚贊沉聲說道。
高伯逸輕輕抓起他的胳膊,將他扶起來,拍了拍魚贊身上的塵土說道:“現在我有個很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去辦,你能做好么?”
任務?很重要?
魚贊整個人瞬間就緊繃了起來!
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啊!
“請主公吩咐,魚贊定然竭盡全力做到最好,不,做不好我提頭來見!”
魚贊激動的說道。
自從上次弄死高潤后,高伯逸對自己就是不冷不熱的。
他內心一直就很惶恐。
“是這樣的,你呢,去一趟蒲坂。作為關中的樞紐,蒲坂外來的商人不少。你在那邊幫我散布一下消息,就說,木桿可汗將會把阿史那玉茲嫁給宇文邕做皇后。”
誒?這也算是任務?
魚贊心中微微一驚。不是這個任務太難,而是實在太容易,根本就不需要他出馬!
“我的要求很簡單,無論蒲坂多少人,你都要把這件事,宣傳給每個來來往往的客商知道,我要讓這件事擴散出去。”
先給宇文憲當老婆,后面又不知道怎么的,“死而復生”,給宇文邕當老婆。一個女人把周國皇帝跟位高權重的齊王耍得團團轉。
想必這里面有很多“很X很暴力”的故事。
而民間的好事者們,其實對于真相是怎樣的,根本就不關心!他們純粹就是看熱鬧不怕事大。
皇帝給自己的弟弟戴綠帽,多刺激啊!
而在蒲坂坐鎮的宇文憲會不會激動?不會男人一把,帶兵回去搶親?
這些問題,想起來都熱血沸騰!
一個連老婆都保不住的帶兵之人,如何服眾?這個問題,宇文憲只怕很難跟自己的部下親信們解釋。
“喏,卑職這就去準備,明日啟程。”
“去吧。”
打發走魚贊,高伯逸狠狠的朝著前面揮舞拳頭,內心的興奮,再也無法壓制!
果然不出所料,貪婪的突厥人,從未把宇文邕的感受當回事,他們更希望在周國皇室里面造成一波又一波的裂痕,來更好的控制這個國家!
至于齊國,突厥人的算盤,就是希望北周北齊打得你死我活,他甚至能一次性收拾兩個,入主中原!
想起阿史那玉茲當初在自己身下的媚笑,白皙的臉蛋滿是春意,高伯逸就想冷笑。
自己選的路,哪怕荊棘滿地,哭著喊著也得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