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漸濃,麥田早已收割完畢,小麥期貨的交割,也在如火如荼的進行。不過這些早已跟鄭元德無關了。
要知道,反囤積居奇,在理論上,同樣也是會打擊到大量收割小麥期貨的鄭氏兄妹。如果走私下見不得光的渠道(比如兩淮星羅棋布的船幫),則很容易被紅了眼的淮南世家使絆子。
倒不是說會出啥事,只不過被查出來以后臉上很難看就是了。官府要從明面上抹平這件事,還得大費周章。
于是鄭氏兄妹去了一趟揚州的府衙,然后以滎陽鄭氏的名義,將這些期貨“捐贈”給官府,并提議在揚州以北,建立國家管控的倉儲,以備軍需。
至于這個軍需是針對誰的,不言而喻。
作為“回報”,齊國官府給在滎陽老家的鄭氏免稅負三年。同時交出來的,還有棉布券和其他期貨合約。負責交割的人,也由鄭元德,變成了淮南行臺,由王琳派人親自督辦貨物交割。
這讓某些希望欺負一下鄭元德,在交割過程中做手腳的淮南世家熄滅了念頭。事到如今,要是他們再看不出來過去兩個月發生了什么事情,那可就真的無藥可救了。
鄭元德確實能干,但很多事情,不是他一個散兵游勇能干成的。鄭元德的背后,是一個淮南世家都不敢招惹的龐然大物!
也就是說,齊國官方的力量,借著鄭元德的手,以期貨交易所為戰場,對淮南世家進行了一番巧妙又強勢的經濟洗劫!
叫敲打也行。
損失雖然慘重,卻沒有傷到淮南世家的根本,也就是沒有涉及到這些人的絕對底線。這是一個非常巧妙的“度”,輕一點,淮南世家沒什么感覺,像是被蚊子叮一口。
重了,這些人會揭竿而起,或者干脆將淮南獻給陳國!現在這樣,正好把淮南的各大世家打得生疼,卻又沒有刺激到對方掀桌子。在幕后布局的那個人,漸漸的浮出水面。
在這場割韭菜運動中,不能忽視的是,齊國強大的中央軍,以及不受世家管控的王琳邊軍,在背后當了鄭元德的靠山。
成為了不讓淮南世家耍詐的裁判員!
齊國官府的幾條關鍵通告,又成為了鄭元德手里鋒利的屠刀。
這一系列操作,深深詮釋了什么叫做“民不與官斗”。國家的力量,運用得巧妙,那絕不是一個人和一個世家可以抵擋的。
幕后操盤的高伯逸,對于國家力量的使用,比他的前任高洋,要更為精細,資源調配也更加合理。用政治的力量打擊政治,用經濟的力量打擊經濟,一套組合拳下來,兩淮的世家,暫時失去了鬧事的機會。
為高伯逸籌劃北伐,贏得了難得的喘息之機。
揚州得月樓頂樓最大的一間包間里,淮南各大世家的家主,正在宴請鄭元德,為他送行。至于跟在鄭元德身邊那個穿著灰袍的不起眼小廝,被所有人自動忽略了。
明日,鄭元德即將返回鄴城,許多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都沒有必要再說了。贏了就要上桌子吃肉,輸了就靠墻站好挨打,以后遇到了機會,能合作就合作,要對抗那就對抗。
沒有永恒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鄭公子確實是少年俊杰,老夫看走了眼,話不多說,自罰三杯!”
淮南周氏的族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接著連喝兩杯,所有要說的話,都在這酒里面了。
如果鄭元德將那些期貨合約拿走,或者將手里換來的現錢,金銀等物拿走,那么就算淮南各大世家膽怯于高都督的淫威不敢亂動,也會記住這個梁子,以后山不轉路轉,將來有他鄭元德哭的。
除非這廝將來能一直不來淮南!
然而,鄭元德公開的將所有得來的期貨合約都交給了位于揚州的淮南行臺府衙,這件事的性質就變了。
原來的性質,是鄭元德代表滎陽鄭氏在淮南呼風喚雨,巧取豪奪。
現在的性質,只能叫“各為其主”,鄭元德背后的力量,站著的人物,已經大到深不可測!
換個角度看,背后的這位大人物,要求鄭元德來揚州炒期貨,他鄭元德可以不來么?他敢不來么?他能不來么?
如果這樣看,周氏的族長就覺得,其實大家也沒什么好說的,輸了認栽唄。假如說鄭元德輸了,帶來的那些棉布券都虧掉了,自然有人會收拾他!
總不能只看到孩子吃肉,看不到孩子挨打吧?
“期貨入戰場。周老先生,以后不可輕入啊。期貨有風險,入局需謹慎。”
鄭元德笑著說道,只是這憨厚的笑容,在周氏族長看起來,怎么看怎么有些嘲諷的意思。
罷了,敗軍之將,何以言勇。被人家反復洗劫,毫無脾氣,現在死撐有什么用呢?
“老朽就謝過鄭家郎君好意了。”
真頓飯吃得很沉悶,周氏族長還算是好的,這一桌很多人都沒給鄭元德好臉色,不過他們能來,就已經說明,之前的事情已經揭過,翻篇了,不會再去提更不會去報復鄭元德本人。
至于他們會不會把仇恨算在高伯逸身上,這個鄭元德不關心,也不怕他們能玩花樣出來。鄭元德在意的是,他們兄妹終于可以回鄴城了。
這一趟出來,真是不容易,鄭元德一下子接觸了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想象的錢財,內心隱隱有些觸動。
從前世家最大的依仗,就是書籍,土地還有佃戶。在鄭元德眼中,這些就是世家的一切。現在,書籍還是必要,但土地和佃戶,似乎已經不算是世家唯一的依仗了。
他能感覺到,這次接觸的東西,應該不太像是現在這個年代應該有的。這是一種非常古怪的直覺。期貨不僅能賺錢,還能吃人,可以把一個家財萬貫的人逼到走投無路!
走在揚州城寬敞的大街上,鄭元德低聲對身邊的鄭敏敏說道:“我們來的時候,揚州城看起來死氣沉沉的,現在為什么會逐漸恢復了生機呢?”
他有些不能理解,這兩個月除了期貨大戰以外,揚州其實并沒有發生什么大事。
“錢不動的時候,就是一潭死水。當它運轉起來以后,才能帶動發展。我們在揚州城雖然一路上都是搞破壞,卻也打破了原來的僵局。有了交易,錢自然就運轉起來了,這街道看起來也就自然繁榮了。”
鄭敏敏若有所思的說道。
高伯逸曾經跟她解釋過什么是錢,只有發生了交易,錢才是錢。如果不交易,哪怕再多的錢,也是死的。
這兩個月的歷練,鄭敏敏深以為然!甚至沒有錢,只要操作得當,都能變出“錢”來。
比如說高伯逸交給她的“棉布券”,就是這樣的東西。
無中生有,空手套白狼。
兩人在竹竿的護送下來到淮南行臺的府衙,見到楊愔,鄭元德很自然的回避了。他心里還是有逼數的,在淮南世家面前,他可以把“呼風喚雨鄭元德”的人設立起來。
可是在楊愔這里卻做不到。
人家早就知道,鄭敏敏才是幕后不吭聲的大佬。
府衙后院,楊愔準備好了一堆賬冊,堆在院子的石桌上。兩人一進來,楊愔就指著石桌上的賬冊說道:“還請鄭娘子將賬冊當面交給高都督。”
鄭敏敏一句話都沒說,恭敬的給楊愔行了一禮。此番楊愔無條件配合她頒布朝廷的通告,哪怕有高伯逸的指示,也算是很難得了,這個人情不能不買賬。
“高都督這是在淮南布局,你們送來的期貨,正好可以給淮南行臺建立一個額外的軍需庫,為將來攻略江南做準備。”
楊愔感慨的說道。
說完,他將袖口的信,遞給鄭敏敏道:“以前高都督說女子能頂半邊天。見到你之前,老夫還不信。真是慚愧啊。”
鄭敏敏接過信拆開,又見到了熟悉的字跡。
信是高伯逸寫的,說天氣漸冷,你走的時候是夏天,天冷了沒有單衣,趕緊的回鄴城來,好好休息下,調養下身體。今年不會有太多的事情了,正好,她回去以后可以多學點東西。
然后又說他高都督已經準備了幾個新的法案,將會在淮南地區試點。期貨的事情,不需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一切有他來收尾。
“楊尚書,那我就先走了,明日啟程回鄴城。”
鄭敏敏收起臉上的微笑,淡然說道。
“你也是奇女子。需不需要老夫在高都督面前美言幾句?”
一個女人為一個男人辦事,籌謀,不求回報,這說明……她要的東西特別多,她要的是這個男人本身!
楊愔很清楚這個淺顯的道理。
鄭敏敏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哪怕打扮得不起眼,卻也是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她閑的沒事來淮南操盤期貨,這得有多閑?
“不必了,謝謝楊尚書。我將來最多做個外室,楚王府那個門,不好進,進去了以后就沒有自由了。”
想了想鄭敏敏此番在期貨交易所的狂野操作,楊愔微微點頭,不得不說,這妹子看問題看得通透,已經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
她絕不是一個安安靜靜相夫教子的女人,以前是不是不知道,至少現在不會是了。吃過人肉的老虎,以后就會以人為食。
鄭敏敏出來見過了“大場面”,這次被她逼得上吊的淮南世家中人,都不知凡幾。這樣的女人,你還指望她將來就陪你睡覺,給你帶孩子,這可能么?
想想高伯逸也是外室所生,楊愔突然覺得釋然了。高伯逸的夫人李沐檀,地位很難動搖。進了府,也是伏低做小,還會失去自由,何必呢?
“那就祝鄭娘子心想事成了。”
正當鄭敏敏心滿意足的離開淮南時,關中長安的郊外,有一支突厥人的送親隊伍,在此處扎營,執意不肯進長安城。
本來是各取所需的和親,雙方卻是在一點點小事上產生了爭執。
按道理,應該是宇文邕親自到邊境去接,但是突厥木桿可汗和周國這邊,都擔心夜長夢多,不想在繁文縟節上瞎折騰。
于是阿史那玉茲,嗯,現在叫阿史那阿依了,就跟著送親隊伍到了長安郊外。
宇文邕要求他們先住到驛館,等最近的良辰吉日,再派人“迎親”。而阿史那玉茲卻要求,一定要出城來迎接才行。
雙方僵持不下!
突厥人送親隊伍營地,最大的一個帳篷里,阿史那玉茲坐在梳妝臺前,等待侍女給自己梳完頭。
“可以了,出去吧。”
阿史那玉茲十分冷淡的說道。
她們這樣的貴女,就是高貴冷艷的,突厥人比漢人還要在意上下尊卑!
“喏!”
侍女離開后,阿史那玉茲才從袖口里拿出一個紙包,打開以后,將里面的酸梅果干吃了一顆,壓住了胸口滾滾翻涌的嘔吐感。
她面無表情的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最后長嘆一聲。
那些日子,玩得真是夠瘋的,幾乎天天都要浪!一次不中,兩次不中,連續一個月呢?量變引起質變,指不定哪次就中了呢。
果然,這種事還是落到了自己頭上。
不過阿史那玉茲并不后悔,她是故意的。雖然一開始有點抗拒,但后來就只剩下享受了!既然已經墮落,為什么不墮落得徹底一點呢?
順便為自己留一條后路。
宇文邕不敢殺她的,絕對不敢,哪怕知道了這件丑事,又能把自己怎么樣?現在的周國,可不是兩年前的周國了。
然而,一旦周國被滅,突厥救援不及時,自己再次落到了高伯逸手上。
那么,現在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一道保命符了。
難道當初高伯逸沒有考慮過這種事情么?
阿史那玉茲覺得對方絕對想過的,他們兩個,不過是心照不宣的“留種”罷了。要不然,高伯逸妻妾眾多,他斷然不至于說一個月天天去自己這邊。
“事情,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阿史那玉茲心中暗暗思索,最后得到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每一步她都是身不由己的。
雖然生活給了她選擇的權力,但是每一次的選擇,其實無論怎么選,都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木桿可汗讓她嫁給宇文憲,她沒權力拒絕。
宇文憲讓她假死,她沒膽量拒絕。
高伯逸讓她為宇文憲守節不要回突厥,她一口回絕,因為她還有念想。
接下來的事情不用想了,因為這個選擇,她自然要付出代價。
“如果我不是突厥公主,宇文憲不是周國的王爺就好了。”
阿史那玉茲再次自言自語般的嘆息道,心里有那么一點點后悔,卻又很快被堅定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