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深了,正在長安皇宮御書房批閱奏折的宇文邕,伸了個懶腰,他命貼身太監送了一盆溫水來,用棉布擦了把臉,稍稍清醒了一些。
他的心情,其實也跟這沉重的夜色一般,壓抑得令人無法喘息。這兩年,自從高伯逸上位以來,兩國之間此消彼長的趨勢非常明顯。占據關中的北周,已經被北齊壓得喘不過氣來。
哪怕是站在敵對的立場,宇文邕也不得不承認,齊國大刀闊斧的推廣棉花種植,并且自上而下的使用棉被、棉被,確實是有著卓著的前瞻性眼光。
堪稱是以點破面,由小勢積累大勢的典型。
棉布是一次工序產品,乃是由植物纖維到成品。而絲絹乃是二次工序產品,首先要養蠶,要喂蠶,其實是以蠶為媒介,將桑葉變成動物纖維,再到成品。
這二者之間誰的效率更高,簡直一目了然!從產量這方面來說,棉花具有壓倒性的優勢!有時候,不管質量如何,哪怕是驚人的數量,也會產生所謂的“規模效應”。
而且棉布除了量大以外,還有著蠶絲所不具備的優點,尤其是在北方,它幾乎是窮人用來御寒的唯一救命稻草!
一個國家,如果它的底層人民連過冬都成問題,那么,它怎么可能有戰斗力,怎么可能強大呢?不當政的閑人,自然可以顯擺絲綢的奢華。然而,作為周國的皇帝,宇文邕是沒辦法回避這個問題的,更不能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
宇文邕長嘆一聲,現在周國也在推廣棉花,不過由于種植技術不成熟,棉布的相關工藝也不成熟,所以,到了最后,周國所生產的棉布,不僅質量比齊國差,而且價格比從齊國那邊走私過來的貴不少!
這就進一步打壓了種植棉花的積極性。
既然能從齊國那邊走私到棉布,那么,我們為什么還要辛辛苦苦,花那么多功夫,去生產質量比不上對方的棉布呢?
花費的成本還高!
這是個很硬的邏輯,以至于作為皇帝的宇文邕,也無法強迫非官方的人員去強推棉花種植。
造不如買,買不如租,民間產生這種思想,只需要一定的條件,并不局限于古代還是現代,也不局限于中國還是外國。
“陛下,楊宰輔來了,說是有要事求見。”
這個時候楊堅來訪?
宇文邕的心微微一沉,平靜說道:“傳他進宮,你們都退下。”
這么晚來,楊堅一定是有十萬火急,又不得不親自跟自己解釋的大事。所以宇文邕屏退了宮衛,凝神靜氣的等著楊堅來。
“這么晚了進宮,可是有什么大事?”
宇文邕一見楊堅進御書房,就沉聲問道,語氣略有不悅。
任何人在晚上十二點以后還接單位同事有關公務的電話,都會不爽的。更別說宇文邕還是皇帝。
“陛下,微臣今日去見突厥公主,發現了一件令人駭然的大事。回到家中以后思前想后,若是不跟陛下坦白,只怕他日9泉之下,都會耿耿于懷。”
楊堅雙手攏袖行了一個大禮,躬身不起。
“說吧,朕聽著呢。過來說。”
宇文邕不動聲色的說道。
楊堅會意,走到宇文邕身邊,壓低聲音道:“微臣今日見了突厥公主,雖然隔著帷幕,但是看身形,聽聲音,此女必是阿史那玉茲。”
宇文憲的王妃,不,前妻,可是特點鮮明的女子。那火辣的身材,修長又具有沖擊力的長腿,讓人一見難忘。
她的聲音也跟一般女子不太一樣,有些豪放和中性化,不似中原女子那樣嬌滴滴的。
宇文邕的臉瞬間就黑了!
楊堅雖然說得不確定,但宇文邕卻很了解楊堅的為人。
這個人,用四個字來形容,那就叫:穩如老狗!
十成把握的事情,在他嘴里都只會說個六七分。而楊堅之所以深夜會來見宇文邕,只怕他已經完全確定,此女定然是阿史那玉茲無疑了!
沒有任何疑問。
這讓宇文邕感覺到了奇恥大辱!
“賊子爾敢!”
宇文邕狠狠的錘了桌案,幾乎瞠目欲裂。
木桿可汗一女二嫁,打的什么算盤,那還用說么?一來顯示他跟齊國那邊關系不錯,可以把自己的女兒弄回草原,二來,也是為了惡心周國!惡心自己!
強勢的突厥人認為自己才是主子,而周國乃是“兒子國”,應該孝敬“爸爸”。所以“爸爸”隨便扔一塊骨頭,你都應該是感恩戴德的。
至于這塊骨頭有沒有人啃過,那不重要,被人啃過的骨頭,你也可以再啃一次嘛,說不定更香呢,對吧?
總之,木桿可汗哪怕是跟周國結盟,實際上也是見不得周國好,非得在宇文邕和宇文憲兄弟之間插入一根鐵釘。
還有什么比一女二嫁,所花費的成本低,而產生的效果好呢?如果真要強詞奪理起來,突厥習俗,一女多嫁,甚至服侍了哥哥再服侍弟弟,服侍完弟弟再服侍侄子,都是常事。
這事情,宇文邕就是吃啞巴虧,哪怕滿肚子的怒火,也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吞,絕不能對著突厥可汗齜牙咧嘴!
幾乎是一瞬間,宇文邕就明白了木桿可汗的險惡用心,偏偏,他還不能發作。畢竟,現在這位公主,名字叫阿史那阿依,而不是阿史那玉茲。
至于她為什么跟阿史那玉茲完全一樣,這個問題,嗯,就看怎么理解了。反正,兩國和親,理解要執行,不理解的話,多給自己幾拳頭,也要學會理解。
世間無公理,形勢比人強,就這么簡單。
宇文邕緊緊握住的拳頭,忽然就松開了。他臉上露出奇怪的微笑,嘆息對楊堅說道:“這事,只怕宇文憲心中更難受,朕倒是其次。”
他也看開了,給弟弟戴綠帽這種事情,他以前并沒有想過。但是現在想起來,貌似也挺有趣的不是么,反正,不是他主動要做這件事。難道娶了皇后,就一直擺著看?
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暗爽。
“陛下,微臣還有一件事想說。”
楊堅面色糾結,他的五官本來看起來就有些老成,現在看起來,更是如同老頭一般。
“有話便說,不要吞吞吐吐的。”
宇文邕心情本來就不好,現在幾乎在炸毛的邊緣。
“陛下,在會面其間,突厥公主不止一次嘔吐,以微臣的經驗看……”
楊堅沒有說下去,剩下的似乎也不需要多說了。
“你說什么!”
宇文邕站起身,一把揪住楊堅的衣領。他面色猙獰,手臂都在微微顫抖。
如果說只是把阿史那玉茲送回來,那么宇文邕可以認為是木桿可汗希望繼續玩平衡游戲!然而,送個珠胎暗結的孕婦過來,這廝……果然是包藏禍心!
“此事當真?”
“微臣親眼所見,至于是不是真的,微臣也不敢確定。”
“突厥蠻子,欺人太甚!”
宇文邕一把將楊堅推倒在地,硬生生的忍住了前去拳打腳踢的沖動。
他如同一只受了傷的野獸一樣,站在原地喘息。
很顯然,阿史那玉滋并未意識到,周國有些人,特別是皇室中人,對于野種的態度,跟草原人完全不一樣。
這其中涉及到剛理倫常,關系到皇位繼承,遠不是接盤俠那么簡單。
比如說高歡,對于當接盤俠就并不放在心上,更是沒有對疑似接盤的兒子趕盡殺絕。從這個角度看,高歡這個人還真是個大人物。
北朝禮樂崩壞,然而卻不是禽獸橫行的野蠻社會。當傳統的思想體系解體后,往往又會被其他的新思想體系所取代。
比如說佛教。
用后世的眼光去看當時的人,往往不會得到正確的結論。
然而,宇文邕依然是被這樣的行為激怒了!
宇文邕顯然是以為木桿可汗想用阿史那玉茲肚子里的孩子,來一個“李代桃僵”!萬一阿史那玉茲生的是兒子,周國等于是面臨一場內戰!
后果嚴重到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陛下,雖然此事極為棘手,稍有不慎就會產生嚴重后果。不過對于阿史那玉茲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誰的,微臣倒是有一個猜測。”
楊堅平靜的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壓低聲音道:“微臣觀察阿史那玉茲的體型,小腹隆起并不明顯。而她在齊國,已經待了一年有余。
而阿史那玉茲離開齊國,最多不過數月,時間上好像也說得過去。”
楊堅眼中閃爍的莫名的光芒,又是轉瞬即逝。
“你是說,阿史那玉茲能回草原,并非是木桿可汗對齊國施壓。更大的可能則是這個賤女人想回草原,然后把自己送給那高伯逸玩弄,以此來換取回草原的資格。呵呵,她倒是打的好算盤。
不過朕相信,以高伯逸的為人,絕對是玩完了她以后,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絕不會乖乖的按照約定送她回去。”
宇文邕十分肯定的說道。
楊堅的分析十分有趣,而且也極有可能是真的。當然,所謂“真的”,不過是說阿史那玉茲肚子里的野種是高伯逸的,這件事是真的。
但是出賣點色相,就能回草原,宇文邕是不相信的。
高伯逸何許人也?天下只有他占別人便宜的,絕不會有人能占到他的便宜。更不消說這廝喜歡玩弄話術,相信他的承諾,還不如把自己的腦袋剁了喂狗。
“如果我猜的沒錯,阿史那玉茲應該是想憑借自己肚子里的這個孩子,為她留一條后路。這樣的話,一切也就說得通了。”
宇文邕收斂了脾氣,來回踱步,若有所思的說道。
不要小看這個時代的手段!
如果只是想爽,不想要孩子,多的是辦法!突厥公主想不到,高伯逸絕對能想到。他想不到,難道鄴城里那么多御醫都沒辦法?
宇文邕覺得,這或許是兩人“心照不宣”的協議。
連突厥公主都不看好周國的命運,一時間,宇文邕也是感覺有些頹喪。
“陛下,此事要跟齊王先通氣。或許齊王殿下也會想通很多事情。突厥女子再可人,也不過是草原上的蠻子而已。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阿史那玉茲的事情,是陛下的奇恥大辱。但是反過來說,也未嘗不是一個轉機。”
楊堅今日的話,顯得尤其的多。不過宇文邕聽著卻并不覺得對方啰嗦。反過來說,臣子勸誡君王,本就是義務之一。
“朕腦子有點亂,你先回去休息,此事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宇文邕擺了擺手,暗示楊堅快點走。
畢竟現在子時都已經過了!
“微臣告退。”
楊堅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今日,他夾帶了不少私貨,也不知道宇文邕有沒有聽出來。不過就算聽出來又能怎樣呢?周國都到了這個地步了,還能更慘么?
他走了以后沒多久,宇文邕就叫內侍將宮廷衛隊長尉遲運叫來,然后帶著兩個宿衛軍官,悄無聲息的出了皇宮,直奔齊王府而去。
前幾日宇文憲剛剛回長安述職,兩人才匆匆見過一面。
楚王府高都督的主臥里,鄭敏敏喝醉了酒,小臉紅撲撲的依靠在高伯逸的肩膀上。而李沐檀則坐在另外一邊,挨著高伯逸,兩人喝著小酒。
“民間傳說,有一賢婦,知其夫好色,于是常在田間物色路過女子,將其迷暈后,帶回家中讓丈夫玩弄,十數年后,夫婦二人才落網。
你看你像不像那位婦人?”
高伯逸指了指喝醉酒的鄭敏敏對李沐檀說道。
“妾身哪里會那樣下作。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來。若是她不想喝,你還能把她灌醉么?”
鄭敏敏回來的接風宴,就是高伯逸夫婦二人擺了一桌小酒,在臥房里吃的。結果鄭敏敏喝了一杯酒就醉了,也不知道是誰做的手腳。
“其實啊,女人和女人,也是相當不一樣,我呢,也是看人下菜。”
高伯逸脫掉鄭敏敏身上的外衣,然后將她扶到床上躺好,蓋上被子。
“可不是呢,對這位小妹你當然知道憐香惜玉。但那位草原上的野馬,妾身聽說高都督就是下了死手呢,怎么狂怎么來,對吧?”
李沐檀對著高伯逸眨了眨眼道。
“這位突厥公主,就是個志大才疏的主,將來定然不會有好歸宿。別看鄭敏敏年紀最小,她比那位突厥烈馬,可靈醒多了。
現在時間也差不多,宇文邕要大婚了吧。相信他們兄弟二人,看到阿史那玉茲一定會很高興的。
突厥可汗,玩平衡玩得走火入魔,總有一天,他會引火燒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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