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藍湖畔密林邊圍著寧缺的這群少男少女,身著淺色開裙,腰帶寬長華麗,大唐開化年間最流行的服飾風格,這些少男少女眉眼平靜柔順,目光卻專注堅毅,腰間佩著的烏鞘木劍長而微彎,正是大河國特有的秀劍。
從這些細節中,寧缺很快便斷定對方是大河國人,世代交好的兩國子民彼此間都有天然的親近感和信賴感,根本不相信對方會對自己存有惡意。
先前那名被寧缺用黃楊硬木弓瞄準的少女走上前來,眨著好奇的大眼睛,像看見某個好玩事物一般看著寧缺,問道:
“你真是唐人?”
這名穿著藕色長裙的少女,大約是懼寒的緣故,臉畔頸上圍著一圈毛茸茸的圍巾,配著清稚的面容,烏溜溜靈動的大眼睛,顯得格外可愛。
寧缺笑著回答道:
“冒充唐人有什么好處?”
少女掩嘴一笑,說道:
“除了城里的唐人行商,我還沒見過長安城來的唐人,所以有些好奇。”
一位約摸二十歲左右的女子走上前來,帶著歉意向寧缺行了一禮。
“在下墨池苑三弟子酌之華,”
寧缺笑著道:
“在下在家中排行十三。”
寧缺身上穿著的那件黑色罩衣,乃是紅袖招簡大家的送行禮物,無論材質還是繡工都是世間第一流本事,大河國的女子哪有不了解大唐衣飾的道理,只看了一眼便猜到寧缺定然來歷不凡。
所以對待寧缺,墨池苑的這些弟子通情達理溫柔,讓寧缺不由得心生好感,美麗的人和事物總能在不經意間吸引眼球。
“如果公子喜歡這個溫泉,我們可以讓出來?不過,公子要稍微等上一會,因為目前不太方便。”
“哪有這等道理。”
寧缺笑著說道:
“我只不過沿湖隨意行走,偶爾發現湖流有異,猜到這里可能有山溪,事先也沒想到會是一眼溫泉,你們不用理我。”
酌之華微微一笑。
“那就多謝公子了。”
她蹲身恭謹行了一禮,便帶著那群少男少女向密林中走去。寧缺看著密林深處,隱隱約約看見熱泉蒸騰而出的水霧,還有一抹約一人半高的黃色布圍,心想大河國少女們大概便是在那群布圍之后泡溫泉,也難怪先前她們如此緊張。
正在這時,身后忽然響起一道碎碎的腳步聲。他好奇轉身,先前那名被自己用弓箭瞄準的大河國少女跑了過來,因為跑的太急,嫩嫩的小臉蛋兒上滿是紅暈,頸間毛茸茸的獸尾早已散開,愈發可愛。
寧缺問道:
“請問有什么事?”
少女睜著黑漆漆的大眼睛,盯著寧缺滿是溫和神情的臉頰,想著先前那個平靜而冷漠恐怖的箭手,下意識里撓了撓頭,問道:
“您能不能告訴我,先前我們一起從林子里鉆出來,那么多師兄師姐,為什么您要用弓箭瞄準我?”
“如果我說擒賊先擒王,你信不信?”
寧缺笑著回答道。
少女格格一笑,搖頭說道:
“當然不信,墨池苑這么多弟子,我一直是最差勁的那一個,而且那時候我手里什么兵器都沒有,師兄們手里有弓箭,師姐們腰畔都佩著秀劍,你這么強,當然不會把我看成最有威脅的那個人。”
寧缺沒有想到她從那次瞄準中能想到這么多東西,微微一怔后誠實回答道:
“之所以瞄準你,確實是因為你是人群中最弱的那個人。”
接著他補充解釋道:
“以寡敵眾,若不能鎖死敵人當中最重要的那個人,就鎖死敵人中最容易被攻擊致死的那個人,這樣接下來才比較好談條件。”
少女好奇看著他問道:
“如果。。。當時真有什么誤會,你真的會射我嗎?”
沒有什么怨恨的意思,沒有什么惱怒,只是純粹的好奇。
寧缺點了點頭。
少女漆般的眸子里流露出吃驚的情緒,說道:
“可是唐人難道也會欺負弱小嗎?”
“我們唐人也是普通人,有好人也有壞人。”
少女不解問道:
“可你不是壞人啊。”
寧缺看著像幼獸般可愛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腦袋,笑著說道:
“戰場上沒有好人和壞人的說法,只有死人和活人。”
不管別人怎么樣認為,在寧缺的眼中,戰場上只有活人和死人。這是他信奉的一句話,因為這句話能讓他好好活著。
停頓片刻后,他看著她微紅的白嫩臉蛋兒,不知道是被牽動了那些回憶,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認真說道:
“在戰場上,不是你殺死敵人就是敵人殺死你,小姑娘,如果你不想死在這里,一定要記住這一點。”
少女用力點了點頭。
“你追過來就是想問這些事情?”
寧缺問道。
“嗯。”
少女笑若初荷,微羞面紅,
“我還想告訴你,我叫天貓女。”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向溫泉山溪方向跑去,再也沒有回頭。
順著湖畔向回沒有走多遠,便看岸邊低處那片從白石里滲出的水池,清澈池水底部層巖像書頁一般清晰。
這處湖巖石池四周風景頗美,清靜怡人,更關鍵是天地元氣充沛,既然沒有辦法跳進山溪與大河國少女們共浴快活,寧缺自然舍不得放棄這么好的修行地。
就這樣寧缺在墨池苑弟子營地的不遠處住了下來,面對一群少女賞心悅目,她們善良,溫柔,活潑,渾身上下都洋溢著無盡的天真爛漫。
有一日,寧缺來湖畔比平日早了些,他在石池旁放下行囊,心想墨池苑的少女們應該還在休息,隨意向那處望了一眼。
然后他看見了一道美麗如畫的風景。
他看見一道美麗如風景般的畫。
熹微晨光之中,在伸向冬湖間的斜斜樹枝盡頭,站著一位少女。
那少女身著輕薄的白衣,黑發如瀑隨意束在身后,赤裸雙足踩著細弱的枝頭,隨著湖面上拂來的寒風,樹枝輕輕上下搖擺,她的身體也隨之微微搖擺,顯得極為愜意,仿佛迎面來的不是冬日荒原的風,而是溫暖的春風。
寧缺靜靜看著她,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下意識里不想破壞這幅畫面。
站在斜斜樹枝盡頭的白衣少女卻仿佛感應到了他的目光,輕拂白袖,身影瞬間消失在黃色的布圍后方。
只有那根細弱的樹枝,還在湖風中輕輕搖擺。
寧缺看著在微顫的樹枝,眉梢緩緩挑起。
他沒有看清楚她的容顏,只記住她如魅離開時白衣腰間系著的那根藍色緞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