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聽說了沒,四年級轉來了一名新生。”
“李良?”
“原來你也知道這個學生,好幾個老師都被他快搞崩潰了,昨天我還見主任把他叫到了辦公室里去,也不知道跟他說了什么。”
“也是為難張老師了,碰上了這么不好對付的學生。”
小學部的老師基本都聽說過這個新生有多難纏,可以說,李良已經在青陽附小出名了,短短不到一周的時間,他就已經憑實力讓所有老師記住了他的名字。
就連學校各個領導都對這個插班生印象深刻。
有時候張瑩自己都在想,為什么她總是會對李良自己生氣,難不成這個學生天生跟她命里犯沖?說實話,張瑩是不信什么牛鬼蛇神的,作為素質教育的先行者,她更信奉科學至上,比起把責任甩給虛頭巴腦的玄學,張瑩更希望眼見為實。
這次家訪她是勢在必行。
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末。
沒有預先通知,沒有提前商量,張瑩趕在禮拜六這一天,向李良的家長發起了突然襲擊。
按照學校預留的戶籍地址,張瑩找到了酒鋼家屬院,在她亮出教師證之后,門衛大爺很熱情的給她指出了李良一家人所在的單元和樓層,還很自來熟的跟她介紹起了李良的情況。
“那孩子挺早熟的。”
“在我印象中,他從來不跟院子里其他小朋友玩。”
“我經常看到李良在后院練習武術,還別說,練的倒是有模有樣的,后來他養了條狗,給狗在后院搭了個房子,有時候我還看到他晚上跑到狗窩里吃飯。”
從門衛這邊八卦過來的閑談中。
張瑩腦子里逐漸描繪出了這樣一個形象——
早熟的思想養成了李良孤僻的性格,他和同齡人之間幾乎不存在社交,家里可能有著對他過度打罵的情況,每當李良承受不住就會逃離出來,鉆進狗窩尋求安全的港灣。
一個凄慘的家庭背景就這樣在張瑩腦海中成型了。
“原來如此……”張瑩心中的憐憫油然而生。
怪不得李良那么氣人。
既沒有社交,也沒有什么朋友,在家長嚴厲打罵之中,李良無依無靠,唯一能給予他心靈安慰的就是那一間小小的狗屋,張瑩仿佛發現了事情的真相,回想起這幾天來和李良相處的點點滴滴,她逐漸發現,她受的那點氣跟李良所承受的痛苦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
張瑩的眼眶濕潤了。
“看來這次家訪是來對了,確實得找李良的家長好好聊一下。”張瑩目光逐漸變得堅毅起來:“也不知道蘇老師是怎么回事,明明身為一名老師,為人師表,卻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好,既然她管不了,那就讓我來吧!”
張瑩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單元樓走去。
就在她正打算進單元時。
一道火紅色影子“嗖”的就從她身旁竄了過去,速度快的就跟風一樣,張瑩下意識回頭望去,只見那紅色身影原來是個穿著紅裙子的小女孩。
小女孩藏身到一輛車后面躲了起來。
眉宇間全都是成功作死之后的緊張與興奮。
“今天不扒了你的皮,我特么就不姓李!”
人未到,聲先止,李良光著腳從樓上追了下來,他赤裸著上半身,下身只穿了一條短褲,渾身沾滿了紅色黃色的顏料,只見李良從家里追到樓下,正要跑出單元門去找曼曼算賬。
“李良?”張瑩震驚的看著少年。
李良瞥了一眼這個意外來客:“你怎么在這兒?”
“我來是想……”
沒等張瑩說完李良就從她身邊擦肩而過:“有話等會兒再說,我先去處理點事。”撂下這句話之后,李良掃視了一圈院子,隨后他吹了一聲高亢的口哨,不一會兒,小黑就從院子后面竄了出來,一臉興奮的朝著李良跑來。
看到李良這身狼狽的模樣。
小黑猛地來了個急剎。
“汪?”小黑慢慢走到李良面前眼神古怪的盯著他。
李良冷冷道:“去把柳曼帶過來見我。”
“嗚……”小黑遲疑了起來。
雖然李良相當于它的再生父母,但是曼曼好歹也是跟它一個窩的妹妹,看李良今天這架勢,不給曼曼打個半死他是不會輕易收手的,也不知道曼曼又干啥缺德事了,看給李良整的這一身顏料,小黑走到李良跟前,想了想,沖李良叫了兩聲:“汪?汪?”
“你覺得呢?”李良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顏料:“我剛洗完澡出來,她就跑到我家非要給我展示什么螺旋丸的修煉成果,當著我的面把水球搞炸了,她自己什么事沒有,反倒把我淋的我全身都是,我要說她不是故意的你自己信不信?”
小黑皺起眉頭連續吠叫:“汪!汪!汪!”
“行。”李良冷哼了一聲:“你看著辦就好了。”
得到李良的同意之后,小黑明顯是松了口氣,然后便撒丫子去找曼曼了,等到小黑離開后,李良恨鐵不成鋼的嘆了一聲:“修行正經功夫的時候遲遲不見什么進境,像是什么螺旋丸表蓮華練的倒是生龍活虎,這孽障,也不知道真是個天才還是不可救藥的蠢蛋。”
李良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平靜。
“你找我有事?”李良看了張瑩一眼。
“嗯……啊?呃……”
張瑩回過神來驚嘆道:“你剛剛是在跟狗說話?”
之前那條黑色小狗表現出來的神態和舉止,分明是聽懂了李良在說什么,有著邏輯清晰的回應,而比小狗更離譜的則是李良,僅從小狗汪汪幾聲中就明白了它想要表達的意思,雙方完全能夠進行無障礙交流。
“你來找我不是為了看我跟犬類動物聊天吧。”李良狐疑道。
“嗯……”張瑩腦子里還在想著那條能聽懂人話的小狗,神色中有點心不在焉:“我今天是過來家訪的,那什么,你家里這會兒有人沒?”
李雙陽回工廠上班了,蘇琴要給學生補課,因此只有兩個老人在家。
遠來是客。
何況張瑩還是學校里的老師。
既然老師想來家里拜訪,李良倒也沒有拒之門外的意思,他帶張瑩上了樓,領著老師回到了家里,向家里的兩個老人引見了張瑩。
“啊?老師?”
“還是我們孩子的班主任?”
了解到張瑩的身份之后二老頓時對她肅然起敬,都說學校是孩子們的第二個家,作為家長,心里都期盼著老師能在學校里多照顧點自家孩子,因此兩個老人對待張瑩的態度十分熱情,熱情中又帶上了一點討好。
二老連忙招呼張瑩落座。
為了給班主任老師留下一個好印象,張愛玲還把一些平時舍不得喝的茶葉拿出來,拆開來給張瑩沖泡,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瓜子糖果,張瑩難為情的表示兩個老人不必客氣,而她心里卻是想著,李良的家里人這么和善,看起來不像什么暴力型家長啊!
“你們聊,我回屋忙去了。”李良跟爺爺奶奶打完招呼之后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
張瑩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
短暫的客套之后,她和兩個老人聊起了李良在家時的日常,打算先從李良的行為習慣分析他的性格,然而李良的爺爺反倒緊張了起來:“李良是不是又在學校里惹事了?”
“沒有沒有,我今天過來就是了解一下他的狀況。”張瑩趕緊安撫了一下老人。
“那就好……”李忠德回憶著孫兒平時的生活:“他在學校表現怎么樣我不清楚,但是在家里,他一直挺低調的,平時也就是看看書,或者下樓去找后院那個女娃娃玩鬧,其他就沒了。”
“沒了?”張瑩沒想到李良的日常會是這么簡單。
她不信邪的追問道:“李良不是還養了一條狗么?”
李忠德頓時恍然:“哦!你是說小黑啊,我知道小黑,那可是我們良蛋兒的寶貝疙瘩,是他的命根子,良蛋兒可喜歡小黑了,每次吃飯都要去找小黑一起吃,小黑也很聰明,那是我見過的最有靈性的狗。”
“樓后那個女娃娃是李良的朋友么?”張瑩又問道。
李忠德沉吟道:“女娃娃……那是梁姐家的孫女,我也不知道該咋形容,聽良蛋兒說,這孩子一天到晚沉迷動畫片,不好好學習,說實話,我還有點擔心我們家良蛋兒會被她影響了。”
“影響什么影響!”張愛玲這時插嘴懟了老伴一句:“你吃人家喝人家東西的時候,咋就不見你怕人家影響你?我看人家小曼曼挺好的,又活潑又可愛,家里又有錢,不像你,吃誰的飯砸誰的鍋!”
李忠德當即臊紅了臉:“你亂說什么,我吃人家啥東西了!”
“那你以為小田當年住咱家的時候,你整天大酒大肉都是從哪來的,后來你買相機的錢又是從哪來的,啊?真是不要一點b臉。”張愛玲沒好臉色的罵罵咧咧道。
如果誰給張愛玲錢花,誰給她一口好吃好喝的,她能記對方一輩子的人情,這是經歷過上世紀饑荒年代的人才會擁有的執念。
眼看兩個老人竟當著自己這個外人的面爭吵起來,張瑩尷尬極了,她勸著兩位老人以和為貴,不得不跳過了“曼曼”這個令二老產生分歧的話題。
于是張瑩轉而聊起了李良的古怪性格。
“怪?”張愛玲有點不高興了:“我不覺得他有什么奇怪的,他又不打人又不罵人,就算頂撞我兩句,那肯定也是因為他有他的道理,我沒什么文化,不如良蛋兒懂的道理多,反正我覺得我孫子挺好的,比所有孩子都要好。”
從業以來張瑩從來沒見過這么離譜的家長。
別人家都是因為孩子不聽話而頭疼生氣,換到李良這邊,他的奶奶居然說自己是因為沒文化才會被孫子頂撞,反而煩惱于自己不夠懂事,惹了孫子生氣。
張瑩啞口無言。
之所以不理解張愛玲的想法,主要還是因為張瑩不清楚李良家里的真實情況,比如李家存折上的一百來萬存款,這些錢可都是別人看在李良面子上來送的禮,陸陸續續積攢了這么多,在這個五萬塊就能買一套大戶型房屋的年代,一百萬相當于普通人一生都賺不到的財富。
對于視財如命的張愛玲來說。
既然孫兒已經給她帶來了此生想都不敢想的財富,那么她往后的余生,只會考慮自己如何乖乖聽話配合孫兒,在她眼中,誰能掙到錢,誰就是硬道理。
當然,這種事張愛玲肯定是不會給一個外人說出去的,她再蠢也不會大肆宣揚好多人跑來她家送禮,而這也就造成了張瑩對二老的不理解,只覺得兩個老人是無下限的溺愛孫子。
“叔叔阿姨你們先坐著,我去看看李良在干啥。”張瑩干笑著起身離開臥室。
她跟兩個老人已經有點聊不下去了,于是接著去找李良的機會,來到了李良的房間,當她推門進屋時,剛好看到李良坐在寫字桌前,正在用毛筆寫字。
“喲,練大字呢?”張瑩有點意外。
毛筆字是五年級的課程,歸類于美術課,現在還不是李良這個年紀該接觸的東西,張瑩好奇的走進房間,來到李良身后,看起了李良寫字的模樣。
李良頭也不抬的應了一聲:“我答應過一個朋友,要給他抄錄一份東西。”
“寫的咋樣?”張瑩湊上前看起了毛筆字的內容。
李良所用的紙張和張瑩預想中的宣紙不太一樣,按理來說,學生練毛筆字應該用宣紙才對,可是李良所用的卻是一種豎版的信紙,并不適合用來練習,張瑩發現,李良寫下的毛筆字看上去非常靈動,根本就不像一個學生所能寫出得筆跡,張瑩不由驚呼道:“哎呀,以前都沒發現,你毛筆字寫的還挺好看,我瞧瞧你寫的啥……幽冥玄火秘典?”
“嗯。”李良淡淡道:“一門可以讓陰修調和生死二氣的功夫。”
張瑩一時啞然:“呃……你還喜歡武俠啊?”
“武俠?”
李良回頭以奇怪的目光看了張瑩一眼:“凡人武者可練不了這功夫,活人練了會把自己練死的,這是我專門給死人設計的東西,咋的,你想練?”
“……”張瑩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接李良這話。
今天過來家訪不是沒有收獲。
從今天的所聞所見之中,張瑩發現,李良的父母平時都忙于工作,大多時間是由爺爺奶奶帶著他,家里人沒有什么暴力傾向,反而對李良過度溺愛,并且張瑩還了解到了李良的某些興趣愛好。
他喜歡武俠。
包括李良模仿古人寫信的行為,包括他“自創”功法的行為,張瑩可以看出,其實李良跟別的孩子也沒什么兩樣,其他孩子可能會去模仿奧特曼或者木葉忍者,玩角色扮演游戲,而李良扮演的則是武林高手罷了,事實上也不是沒有孩子整天蹦來蹦去嚷嚷著自己會輕功,如果是從這個思路去理解李良,張瑩發現很多事情就變得合理了許多。
只是……
專門給死人練的功夫……
張瑩怎么感覺李良扮演的武俠游戲跟正常的武俠不太一樣?
“張老師。”李良一邊書寫著秘籍,一邊開口問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三災六劫,九難,十方滅?”
“……”這又觸及到了張瑩的知識盲區。
她嘗試著跟上李良的思路:“是什么武俠設定嗎?”
“我還是換個方式跟你說把……你我之間原本就不存在什么矛盾,你也不必和我置氣,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咱們兩個總會發生沖突。”
張瑩張了張嘴:“這……”
“尊長邀攔,盲師約束,你觸犯了九難之中的兩個禁忌。”李良抬起毛筆蘸了點墨水,隨后繼續在信紙上寫了起來,他書寫的同時對張瑩說道:“宿緣孽障,長輩仗著身份管這管那,即使自己是錯的,即使沒多少本事,長輩也想用自己那為數不多的權威去壓迫晚輩,通過道德綁架或是精神虐待來逼迫晚輩妥協,卻不去承擔自己行為帶來的后果,這便是九難中的尊長邀攔。”
“至于盲師約束……”
李良寫完一張豎版信紙之后,拿起來吹了吹,他將其放到旁邊,又拿來一張信紙繼續寫了起來。
摔課本,扔板擦,它們并不能鍛煉張瑩的教學水平,就算張瑩在課堂上吼得再大聲,也不會為她的自我提升帶來任何幫助,她還是那個原地踏步的自己,能力水平仍會止步不前,與其整天跟學生置氣,還不如思考一下怎么收拾學生,哪怕能讓學生真心服她,都算是向前邁出了步伐。
點到即止就可以了。
不必令張瑩太難堪。
“現在明白為啥你我總是產生矛盾了么。”
“我這個人很好說話的,只要你有真才實學,我就會自發去尊重你,傾聽你的道理,反之,如果沒什么本事,單純就想利用老師和學生之間的階級差距來逼我,吃虧的只會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