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呀,師傅跟我講了好多好多關于雕工的手藝,你們現在叫啥來著?哦,對了,叫技術。不好聽,還是叫手藝好聽,手藝手藝,就是手上的技藝嘛,……這“技藝”還是當初師伯教我的詞呢,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這一天的老王,仿佛跟換了個人似的,面色紅潤,精神飽滿,褶皺的眼角不再有眼屎,反倒透著少有的光彩在陽光下微微波動。頭發也順了很多,一身藍布衣裳剛剛好貼著身,雖然有些陳舊,卻顯得格外精神,腳上也不再是以前的布鞋了,換成了一雙草綠色解放鞋,只是鞋帶扎得有些不規整。小劉坐在對面,上上下下打量著老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既有些欣喜,又覺得有些莫名的傷感。
老王,你今天好像有些不一樣吶。小劉半開玩笑說。
是哩。
還穿了新衣服。
不新,以前的,就是穿的少。
這是……要出遠門?小劉問的很小心。
是哩。
去……哪里?小劉也不知道該不該問,可還是問了。
黃粱縣,想再去看看。
小劉這才明白過來為什么老王是這身打扮,你有多久沒回去過了?小劉問。
沒算過,自打跟師傅來到這里就再也沒回去過,幾十年了。
想它了?
想,咋不想呢。就想著去看看,現在變成啥樣了。
變化可大了,年初的時候我才去過。
哦。老王隨口應了一聲,好像并不想知道有哪些變化。
現在去很方便,一天兩班車,直接到鎮里面,你打算坐哪班?小劉問。
不坐車,走路去。
一瞬間,小劉有些轉不過彎來,感覺十分詫異,可看著老王平淡無奇的表情,他曾經無數次講述過的那一幕幕過往在腦子里一閃而過之后,小劉瞬間就明白了。老王并不是要去看黃粱縣,他是想重回一趟曾經的歲月,與師傅,篾匠,苦力,老漢,還有那個跟他一般大的娃兒,再一次相聚。
這一刻,小劉忽然覺得老王是幸福的。他這份幸福,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仿佛世上只有他一個人能隨時隨地在記憶與現實之間跳進又跳出,那些曾經陪伴過他,或者說,哪怕是跟他打過照面的人,每一張面孔都是鮮活而生動的,仿佛就站在眼前,隨時與他對話,發生交集,而老王就在那無數個瞬間里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當然,老王可以在記憶里,或者說甚至是在現實中,一遍又一遍的重生。而不幸的是,師傅不能,篾匠不能,苦力不能,就連在少年時代的二娃也同樣不能。
在那個匱乏又貧瘠的歲月里,他們每一個人只能依靠著身上的力氣和微不足道的機會,一路孤獨而堅忍地活下去,或者死去。而這每一步都需要拼盡力氣。
毫無疑問,大集市正是擺在師傅面前需要拼盡力氣的一次絕好機會。
那些天,在黃粱縣西北角的墻根下,人們總看見一個瘦小單薄的身影在一堆橫七豎八的木料中緊趕慢趕地忙碌著,鋸木鑿木打眼兒鎖扣,仿佛這世間只有他一個人是忙碌的。那一塊塊原本粗糙的木板木墩,在他手里沒幾回功夫就漸漸變得精致起來,旁邊的人也是忙里忙外,一會翻上倒下地遞木料,一會發出“哇哇”的驚嘆聲,不出幾天功夫,墻根下那個木頭堆就少下去一半,而地上則整整齊齊地排列著一長溜古舊又有些新意的桌椅柜子來。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二娃嘴里數著數兒,手指頭在陽光下的家具上挨著個跳來跳去。
啊呀,真是漂亮,叔,你這手藝真是沒得說。
嘖嘖嘖,這都是功夫啊。
叔,你這手藝都是哪兒學來的啊。
除了篾匠苦力這一幫熟人,這時候,墻根下也圍了不少附近的住戶,大家還是第一次見這么熟手的手藝人,而且眼見著大戶人家里才有精美的家具,就這么一鑿一刻的誕生在自己眼前,感覺真是神奇。
我數完了,總共六件大的,十二件小的,算上我雕的,總共二十個玩具。二娃興奮的有些按耐不住,蹦跳著大聲向師傅說。
還沒完哩,等上了漆才好看。師傅這時候有些累了,羸弱的身體在人群里微微有些顫抖。
那趕緊去買漆呀,二娃著急地說,手腳也跟著停了下來。
來不及了,漆要上好幾遍呢,需要時間,再說明天就是集市了,哪來得及。
哦。二娃忍不住有些失落,可望著這一地的成果,里面還有自己的手藝,還是高興地說,那就這樣吧,先將就下,不過就算這樣也好看,明天肯定能賣好多錢。
歐歐,明天就要上集市啦!
二娃一想到還有一個晚上就可以賣錢了,忍不住又跳了起來,幾天來辛辛苦苦的手藝,終于可以換來大把大把的錢了,二娃猛然間想起了師伯曾教他的一句話:多美好的一天。
是啊,多美好的一天。二娃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著這句話。
只是他不知道,這美好的一天,僅僅是他一個人這樣認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