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二娃從小院里出來以后,沿著巷子一直向后山坡走去,等快到了后山坡的水渠時,二娃早早就轉向右手邊的樹林里,然后穿過樹林,就到了露著巖石的西北坡。
因為自從上次被人嘲笑后,二娃心里就有了陰影,再也不去那邊的水渠了。
那一天,空氣有些燥熱,山坡上沒有一絲風,二娃從稀稀拉拉的樹林穿過時,不時地踢著腳下的石塊和一些木頭疙瘩,樣子既索然無味,又百無聊賴,活脫脫地像一只受過傷的小動物,無精打采地在樹林里晃來晃去。
盡管臨出門時師傅說了,平常看見一些形狀奇特的木頭疙瘩,千萬要記得多辨辨,多搜集一些,因為根據木頭疙瘩本身的形狀去稍加雕飾,刻出來的東西才會更有趣、更有味道呢。
二娃雖然是記下了這些話,每次出門時,肩上也背著自己的小布兜,可一旦到了樹林里或者是西北坡上,還是全然忘了師傅的話,立刻就被一些小蟲子、小鳥之類的吸引住了。尤其在西北坡更遠一點的荒地上,有一次,二娃還看到一只像老鼠一樣的小動物從土洞里鉆出來,直挺挺地雙腿直立著,兩只前爪蜷縮,圓圓的腦袋一個勁兒地左轉右轉,就像放哨似的東張西望,那樣子簡直比集市上的猴子還機靈。
師傅說,那是旱獺。
從那以后,二娃每次來到西北坡之后,總在那個地方坐下來,靜靜地等它再次出現。可一連等了好幾回,也只見它出現過兩次,這讓二娃很是失望。
而今天,當二娃背著滿滿的小布兜,從樹林里出來,一邊擦著汗,一邊走到等待旱獺出現的老地方,在一塊巖石旁坐下來的時候,卻意外地看見一個穿著藍布衣裳的女娃兒,出現在土洞后方的山坡上。
那女娃兒一直躬著腰、低著頭,沒走兩步就停下來,兩只小辮兒隨著左晃右晃的小腦袋,一會兒甩向這邊,一會兒甩向那邊,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偶爾,她還用一支胳膊擦拭著額頭上的汗,然后又跺跺腳,好像一副很焦急的樣子。
起初,二娃想站起來,走上前去問她在找什么。可腦子里回想起在水渠邊因為想結識那群娃兒,結果卻被嘲笑的情景,剛剛抬起的小小的屁股,又慢慢落回到了地上。
過了一會兒,二娃看見那女娃兒在不長的一段距離里,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三趟了,看那樣子,好像早已經哭上了,二娃這才站起來,快速走了過去。
你是在找啥東西嗎?二娃站在哭哭啼啼的女娃兒面前問。
頭繩,我的紅頭繩找不到了,嗚嗚嗚……
別哭,我幫你一起找。
結果,兩個人前前后后兜兜轉轉,足足找了大半個鐘頭,二娃才在順著那條路更遠的一個石頭邊上,發現了一根紅頭繩。
是這個嗎?二娃問小女娃。
嗯嗯,是它是它,謝謝哥哥。女娃兒早已哭花了的小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二娃這才顧得上打量女娃兒,只見她瘦瘦的小臉滿是汗漬,一縷烏黑的頭發凌亂地貼在額頭上,兩只眼睛又大又圓,就像會說話似的,一眨一眨的,上面還掛著晶瑩的淚珠。
我們到那邊歇一會兒吧,二娃指著自己布兜的方向說。
然后,兩個人一前一后就走到了巖石邊,二娃把自己的布兜往旁邊挪了挪,給女娃兒騰出一個稍微平整點兒的位置,跟著自己就在一旁坐了下來。
可是,這剛坐下來,二娃立刻就覺得不自在了。要知道,從小到大,二娃不但沒有跟女娃兒坐得這么近過,就連和女娃兒說話的機會,也是從來沒有過的呢。而此時此刻,不單身邊就坐著一個女娃兒,而且還是個眼睛會說話的漂亮女娃兒,這怎能不讓二娃的心里七上八下、咚咚咚直跳呢?
二娃用余光掃了一眼小女娃兒,只見她微微地紅著臉,低著頭,手上一個勁兒地擰著那條紅頭繩。
你叫啥名字?過了一會兒,二娃終于鼓足勇氣,率先開了口。
……天星。一聲輕輕柔柔的聲音傳進了二娃的耳朵里。
是天上的星星嗎?
嗯……
真好聽。
二娃大著膽子看了一眼天星,又低頭看了看擰著紅頭繩的天星的手,只見她左手的食指處破了一個小口子,但已經不流血了。
名字是你娘給你起的嗎?二娃接著問。
……有娘真好。過了好一會兒,二娃淡淡地回應了一句。
你……沒有娘了嗎?天星感覺到眼前這位黑瘦黑瘦的小哥哥有些奇怪,慢慢地扭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看著二娃。
有,我娘在黃粱縣。
為啥在黃粱縣,不在你身邊?
因為……
二娃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嗓子眼兒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心里也跟著堵了起來。
那,你叫啥名字?天星似乎覺出了二娃有什么心事,或者是根本就不想說,便主動開了口。
我叫二娃。
那,以后我叫你二娃哥,可以嗎?
兩個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中。
過了一會兒,二娃像是從失落的心事中調整過來,正準備問天星一個新的問題,卻看到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早已等在了那里,不由地微微面紅了起來。
二娃哥,你咋不問我,為啥找這紅頭繩?倒是天星又一次主動開了口。
為啥?二娃問。
因為這是我爹買給我的東西呀,他最疼我了……
你爹?
你爹還活著嗎?
活著呀。
然后,二娃便又不說話了。
天星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位奇怪的小哥哥,臉色一會兒變得高興、一會兒變得陰郁,就像生了一種怪病一樣,還沒有接著往下細想,馬上就被二娃那滿滿當當的小布兜給吸引了。
她指著袋口有些破了的布兜問二娃,二娃哥,你布兜里裝的是啥?
木頭疙瘩。二娃再一次回過神來。
木頭疙瘩?你裝這些干啥?天星那兩只圓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更加厲害了,這讓二娃覺得有些眩暈。
用來雕玩具呀,你瞧,這就是我雕的……二娃從自己的褲兜里掏出一個雕好的小玩意,遞給天星看,是只小兔子。
呀,真好看。
天星接過小兔子,愛不釋手地欣賞著,她一邊不停地摩挲著小兔子長長的耳朵和圓圓的肚子,一邊忍不住問二娃,真是你雕的嗎?二娃哥。
嗯,沒騙你。
你可真厲害……
說話間,盡管天星并沒有抬起頭來,可她輕輕甜甜的嗓音里,還是充滿了崇拜的意味,這讓二娃生平第一次在心里慢慢地升騰起一種小小的滿足感。當然,更多的還是高興。
像嗎?
那你喜歡嗎?
喜歡。天星幾乎想都沒想就回答了,那清清亮亮的嗓音,讓二娃覺得這聲音聽起來,真叫人舒服。
那就送給你吧,二娃慷慨地說。
嗯,天星機械地點著頭,可冷不丁,當反應過來時又連忙說,不行不行,我娘說了,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
沒事兒,我家里還多著呢,像牛呀、羊呀、壁虎呀,還有老虎呢……你就拿著吧。
有那么多呀?天星幾乎有些不敢相信二娃說的話。
當然了,這小兔子只是其中一個,你看,這布兜里的木頭疙瘩,將來都會變成一個個小玩具,而且是我親手雕的。
我的天哪,天星都快驚呆了,一張小嘴張得幾乎可以把整個拳頭都塞進去。
你就拿著吧,二娃硬把小兔子塞進了天星手里,繼續說道,再說了,你娘說不許拿別人的東西,可現在,我是你的二娃哥……那就不是別人了,你說是不是?
可是……天星還是有些猶豫。
不用可是了,就是個木頭疙瘩,沒啥大不了的。
那,謝謝你,二娃哥,這還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收的禮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