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挺直了腰站在教室外,冷冷注視著學生們,兩周前我還是他們的班主任,也是南明文學社的指導老師。窗玻璃反射出一張憔悴陰鷙的臉,宛如噩夢里見過的那個人。我盯著最喜歡的男生馬力,他在躲避我的目光,神色間難掩悲戚。雖然,下個月高考結束后就會各奔東西,但以這種方式提前告別,總是難免眼眶發熱。
站在教室門口,當著我的所有學生的面,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直到張鳴松面色難看地出來說:“抱歉,申老師,你影響到我的學生們上課了。”
“對不起,再見。”
下樓時我身上沉甸甸的,褲子口袋里揣著那串珠鏈,褲腳管內綁著一把帶血槽的軍刀。
1995年6月19日,這輩子最后一個星期一,也是最后一個夜晚。
摘下谷秋莎的爸爸送的手表,我在食堂吃了最后一頓晚飯。大師傅們也像看殺人犯那樣看著我,沒有一個同學與老師敢坐在我旁邊,距離至少有十米之遙。我卻心滿意足地大塊吃肉,平時舍不得用的飯菜票都用完了,連續打了幾個飽嗝。
九點半,夜空中隱約有雷聲滾過。
嚴厲還在學校,在宿舍樓下跟人聊天,看起來氣色不錯,不時發出猥瑣的笑聲,說完話還獨自抽了根煙。他沒有去看我的寢室,大概是害怕再挨打,拍拍衣服走出學校大門。我隱身在黑暗的樹蔭下,跟他來到南明路上。他要往公交車站而去,但我不能讓他走到那里,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再沒機會下手了。
南明路上沒有路燈,四處不見半個人影,前方隱約可見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半倒閉狀態的鋼鐵廠。我掏出褲腳管里的尖刀,屏著呼吸跟上去。就在嚴厲聽到腳步聲,要轉回頭的瞬間,我將刀子送入他的后背。
該死的,昨晚演練了無數遍,一刀命中對方后背心,可在黑夜混亂的當口,根本看不清捅到哪去了。只感覺刀尖遇到很大阻力,必須再用力才能深入。接著聽到嚴厲沉悶的呼喊聲,沒想到他的力氣很大,像條要被吊死的狗,狂暴地轉身抓住了我,鮮血迸裂到我臉上。
以往總覺得電影里殺人比殺雞還容易,輪到自己動手,才發現殺一個人如此之難。驚心動魄的六十秒后,嚴厲倒在地上,瞪眼看著我。我喘息著俯下身去,不知自己臉上怎么樣了?想是也跟他同樣可怕。
忽然,幾滴雨點砸到頭頂,片刻間,瓢潑夜雨傾瀉而下。
冰冷的雨點,讓毛細血管里的熱度褪去,腎上腺素也停止了分泌。
剎那間,我有些后悔。
人,為什么要殺人?
這才感到莫名的恐懼,要比自己被押上刑場還要恐懼。
沒有燈光的南明路上,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但嚴厲知道我是誰。他劇烈地咳嗽,嘴角不斷淌著血說:“申……申明……我……我發誓……我……沒有……沒有害……害過你……”
雨水打在嚴厲嘴里,他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也吐不出一口氣了。
他沒有害過我?
血水模糊了他的臉,我摸了摸他的脖子,毫無疑問已是一具死尸。
上個月,我剛看過一卷錄像帶,是法國導演的電影《這個殺手不太冷》,有個叫Léon的男人說:“你殺了人以后,一切都會變了。”
我的命運,再也不可能改變了。
第十章
1995年6月19日,高考前夕,一個雷電交加的大雨之夜,郊外的南明路上。
數分鐘前,我剛殺了一個人,他是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
去向黃海警官自首之前,我必須先去一個地方。我把尸體扔在南明路邊,跌跌撞撞向前走去。我早已對地形爛熟于心,工廠邊的圍墻幾近坍塌,數棟房子沉睡在雨中,宛如斷了后代的墳墓無人問津。繞過最大一間廠房,背后有扇裸露的小門。
學生們都管這地方叫“魔女區”。
從口袋里掏出那串珠鏈,緊緊攥在手心,也不在乎是否沾上血污。點燃一根沒受潮的火柴,照亮腐爛的空氣,只見一大堆破爛生銹的機器。我焦慮地看著門洞外,天空被閃電撕開,刺痛瞳孔的瞬間,又變成了無邊黑色,只剩下油鍋般沉悶的大雨。
她怎么還沒有來?
廠房內部斑駁的墻邊,有一道通往地底的階梯。
哭聲。
嚶嚶的哭聲,若有若無,宛如游絲,在大雨之夜潮濕霉爛的空氣中,繞了無數個彎道爬過許多個山坡透過茂密的莽叢,悄悄鉆入耳膜縫隙。
手上沾滿鮮血的我,每邁出一步都那么艱難,戰戰兢兢地支撐著墻壁,面對那道階梯,像個破開的洞口,徑直連接著凡爾納的地心。
雷聲震震。
左腳重重地踩下臺階。
1995年6月19日,深夜9點59分,某個哭聲化作柔軟卻堅韌的絞索,套著脖頸將我拖下深深的地道。
艙門,竟是打開的。
魔女區……
奇怪的聲音就是從地下發出的,我點亮一根火柴,照亮通道盡頭的艙門。在我的夢中,這道艙門始終以封墓石的形象出現。
艙門外有個圓形的旋轉把手,只要用力往下轉,就可以把整道門牢牢封死。
為什么是打開的?
火苗狂亂地跳舞,我的影子被投在斑駁的墻上,宛如一萬年前的巖畫,連同胳膊上黑紗的影子。
每次走進魔女區的艙門,空氣都濕得像黃梅天里曬不干的被子,皮膚都會滲出水來。
迎面撲來一股惡心的氣味,火柴僅照亮眼前幾米開外,就再一次被陰風吹滅。
記得這輩子最后一個動作是轉身。
我的內心充滿悔恨,就像一時沖動而跳樓的人們,在無助的墜落中產生的沮喪心情。
好疼啊,背后傳來鉆心的疼痛,某種金屬在我的身體里。
天旋地轉。
黑暗中瞪大眼睛,感覺自己趴倒在冰冷地面,胸口與臉頰緊貼骯臟的水跡。血汩汩地從背后涌出,手指僅抖動了幾下,渾身就再也無法移動半寸,嘴唇嘗到一股咸澀的腥味——這是我自己的血,正在放肆地遍地流淌。
耳邊響起一片紛亂的腳步聲,我睜著眼睛,卻連半絲光都看不到。
時間消失了,像過了幾秒鐘,也像幾十年。世界寂靜,沒有了嗅覺,嘴唇不再屬于自己,連身體都飄浮起來,鉆心的疼痛竟然沒了,不知身在何時何處。
殺人者,償命。
只是這樣的懲罰,未免也來得太快了些吧。
1995年6月19日,22點1分1秒,
我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我相信不會再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