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春雨綿綿。
林州富田縣下榆區。
富田產煤,下榆區靠近礦區,以前這里只是個小山溝,自從發現了大型煤礦之后,這里漸漸形成了一座小型城市,街道也繁榮起來。
公園、學校、家屬區、商店、歌舞廳、出軌體驗店、酒店,隨處可見。
在下榆區的街道上,有一家小型的面館。
店面不大,二十多個平方,七八張桌子。
店里也只有一個老板娘宋姐,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做服務員。
宋姐是西山人,做的一手好面,油皮面、臊子面、牛羊肉面、褲帶面,面食料理不下十六七種,遠近聞名。
但凡喜歡吃面的人,都會來這家,其中以礦上的人最多,因為宋姐丈夫就是礦上掘進隊的班長,大家都是老熟人。
“宋姐,來碗臊子面!”
顧猛在家里待了兩天,心中忽然想起曾經在礦上的往事,輾轉反側。
趁著這兩天春雨下個沒完,他索性一個人來這邊逛逛,吃一碗許久沒吃過的臊子面,見一見多少年沒見過的人。
“來咧!”
中午店里沒啥客人,老板娘宋姐正在房里算賬,聽到門外有人招呼,口中叫著‘宋姐’,叫的熱乎,一邊只有礦上熟人這么叫。
她本以為來的是個熟人,出門一看,來人是個身材高大的陌生人,看著年齡不大,舉止倒是很穩重,帶著個大框眼鏡,衣著普通,可總覺得這人不簡單,具體不簡單,她又說不好。
“大...大兄弟,大碗小碗?”
宋姐搓了搓手,有點拘謹地問道。
顧猛望著女人,咧嘴一笑,“大碗,多加點辣椒!”
“行,大兄弟你稍等下!”
宋姐洗了手,盛了碗面湯,戴著圍裙在堂屋的案板上揉面。
她用力的揉著,伴隨著一陣吱呀吱呀的響動。
顧猛抿了一口面湯,目光不由地看向了正在揉面的女人。
宋姐,今年三十六吧,長相中等,只是皮膚很白,前后豐滿,像她手中的發面團似的。
前世顧猛才來礦上,跟著宋嫂的男人劉開漢做了徒弟,在煤井里打井挖煤,日子過得苦哈哈,每日的樂趣就是在澡堂子里泡澡,跟一群工友吹牛說女人,再者就是來宋嫂店里吃面。
后來混熟了,他直接搬過來,在旁邊住下,平日礦上三班倒,不下井的日子,他都在店里當店小二。
宋姐性格溫柔知冷熱,很會疼人,待他像弟弟一般。
顧猛很羨慕那個挖煤的師傅劉開漢,能有一個賢惠好女人。
他欣賞宋姐這樣的女人,卻也沒做什么過分的事情。
直到89年秋,礦上發生了礦難。
富田煤礦不是什么正經的國礦,只是縣政府和商人合作承包的私人煤礦。
煤老板不愿多投資,礦上的設備極其簡陋,安全工作也不到位。
那年秋天,礦洞里放炮,當時沒事,可不了過了半天,礦洞突然坍塌,一直塌到了井口,掘進隊兩個班十多人全都埋在了下面。
顧猛和劉開漢都埋在了礦井下面。
顧猛當時運氣好,腿長跑得快,在礦井坍塌時,他以驚人的速度躲進了升降梯的籠子里,幸免于難,只傷了半只腳掌。
沒死但日子也不好過。
一般礦上出了大型事故,政府和煤老板擔心事情傳出去,大都隱瞞不報,對于礦底下的人,能救則救,救不了的...一般來說都救不了,從地面到井底二十多米,私人煤礦沒有大型機械,等挖到了井底,至少要十多天,人早死了。
在國礦,九十年代一個人的安置費,大約八萬。
私人煤礦,要是沒傳出去,家屬大約私了,一個人不到五千,這還要家屬敢鬧事會鬧事,不敢鬧事一兩千打發了事。
礦上出了事故之后,他叫了一天救命上面也沒個回應。
他知道,自己大概完了。
這次事情太大,以煤老板的節操,肯定不會動手營救,自己家里又沒個人,死了連一毛錢的補償都沒有。
滴答滴答
他聽著礦洞里的滴水聲,憋屈的要發狂,他大聲叫罵,罵天罵地罵趙家罵所有人。
直到他一腦袋撞在了石頭上,暈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餓醒了,神奇地發現自己竟然還沒有死。
他不得不感嘆上天的殘忍。
它把一個心懷怨恨的人放逐在漆黑的地底,還賜予他頑強的生命力,看著他怎么一點點瘋掉,一點點死掉,餓死?凍死?自殺?
他蜷縮在漆黑清冷缺氧的地底,望著頭頂的位置,才發現能多看一眼陽光都是那么的奢侈。
要死的時候,他向一切投降了,向上天向仇人向一切投降。
要不死,他愿意茍且偷生下去,愿意原諒一切。
他躺在升降梯的籠子里,瞇著眼睛望著被石頭塞住的井口,想象著那是一片夜空,那里群星燦爛,想象是那么美好。
洞中不知日月,在他即將死去前一刻,耳邊似乎傳來一陣轟隆聲,頭頂的天空上似乎出現了繁星、月亮,甚至艷陽高照。
還有一個女人拿著擴音器在大聲叫喊:
“還有人活著嗎?”
“劉開漢!”
“顧猛!”
隱隱約約間,他聽到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在那一剎那,他哭了。
在這個世上,自己已經沒有了親人,更沒有人關心自己的死活,這個時候還有人叫自己?
他聽出來了,那是宋姐的聲音。
他趴在地上,想大聲地回應,一切都是無力。
嘴里喃喃著,‘我在...我在...’,暈了過去。
醒來后,他在醫院里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宋姐。
喝下第一口面湯時,他知道自己又活過來了。
事后他打聽了一下,當時礦上不準備救人,沒了十二個人,最多六萬了賬,要是事情鬧大了,沒幾十萬很難壓下去,另外還要牽扯到官面上,影響更壞。
只是礦難發生后,宋姐鼓動一群家屬鬧事,又自掏腰包請礦工救人。
第六天,顧猛被救出了井底,除他之外還有兩個幸存者,礦上為此多掏了三萬多賠償金。
他活了,也殘了,日子過得很頹廢,在宋姐的幫助下,他才重新振作起來,跟著人心學修鞋。
宋姐是他的恩人。
“大兄弟!面好了!”
正想著,宋姐端著一碗面,笑盈盈地走了過來。
顧猛怔了一下,雙手接過面聞了一下,笑道,“宋姐,你做的面真香,比御廚做的面還香!”
“哈哈,大兄弟,你真夸人,我只會做家常面,哪敢跟御廚比”
“家常的才是最好的!”
顧猛挑了一筷子,聞著上一世的香味,有一種穿越時光的感覺,靈魂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哈哈,大兄弟你真會說話,你說我的面比御廚做得好,難不成你還吃過御廚做的面?”宋姐打趣道。
顧猛笑了笑,“這個還真吃過幾次!”
一般人說著話,宋姐肯定啐他一臉,但是面前這個男人很不同。
聽其言察其行,自然流露出一
種大人物的氣勢。
宋姐感覺是真的。
“大兄弟,你哪里人?”
她試探著問了一下。
“綠嶺人”
顧猛笑道。
“喲,綠嶺啊,那里可是好地方,個個都是百萬富翁,去年我和我男人孩子去你們那里旅游,那地方,嘖嘖,真是好的不像話”
宋姐非常羨慕,或者說去過綠嶺的人沒有誰不羨慕。
綠嶺有地區最好的學校、最好的醫院、最便利的公路,還有最好的榜樣。
傳聞那里的人個個都有錢,個個家里住著小洋房,個個都有正式工作。
那地方就是國家建立的共產主義小村莊示范點一樣。
大家都希望成為綠嶺人,可惜不能生在綠嶺。
“哈哈,綠嶺人手里都有幾個錢是真的,個個都是百萬富翁是不可能的,現在全國都沒有一萬個百萬富翁呢”
以前綠嶺人跟著顧猛種天麻發了財,現在又跟著養豬,在飼料廠上班,大都解決了衣食住行的基本問題,有些人不愿跟著發財,日子依然過得恓惶,那個地方還沒窮人呢?
“可你們綠嶺人闊氣啊,穿洋裝住洋樓出入小轎車,嘖嘖,多好的日子,可惜我們富田沒有出現個顧超人”
說到這里,宋姐頓了一下,“大兄弟,你認識顧超人嗎?”
顧猛笑了笑,“認識,我跟顧超人是朋友”
“哦,是嗎?大兄弟,你能跟我說說顧超人嘛?”宋姐好奇地道。
“哈哈,說啥?”
“聽說顧超人有十幾個老婆是不是?”
“呃...沒有,勉強十個吧!”
“真厲害啊,聽說他有幾十個孩子,是不是真的?”
“沒有,現在只有九個,將來大概會有那么多吧!”
“嘖嘖,真厲害,我還聽說顧超人很有錢,是咱們國家首富,你知道他有多少錢嗎?”
顧猛想了下,“他的積蓄、公司、股份、古董等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起算上,大概有兩百六十多億吧”
“嘶”
宋姐倒吸一口涼氣,“260億?全國人民一人二十塊,還分不完,他比沈萬山還有錢吧?”
“哈哈,沒有,沈萬山的家產擱到現在至少上萬億,顧猛還是比不上的”顧猛嘿嘿一笑。
“那還是很厲害,顧超人今年才26歲,這簡直是財神爺啊,上次我和我家男人去旅游,聽綠嶺人講,顧超人
出生時,財神爺顯靈,金光漫天,天上落下好些方孔金幣...”
“呃,沒有沒有,都是謠傳,不能相信,那是騙人的”
顧猛摸了摸額頭,真的冒汗了。
“是騙人的嗎?”
宋姐疑惑道,“聽你們鎮上的人說,顧猛出生時,形勢不好,顧超人他爺爺把錢都藏了起來,埋在墻里。
當時好多人都知道顧家有寶藏,聽說顧超人爺爺就是因為這事被整的。
到了85年,顧超人托他爺爺傳夢,知道了那些金錢藏在墻里,當著全鎮的人面砸開墻,挖出了一大箱子金錢。
要說顧超人這人真是個好樣的,他得了那些錢也不貪心,竟然全捐給了鎮上...”
顧猛聽著有關自己的傳說,哭笑不得,顧家寶藏的事情竟然又用這種故事傳播開來,還帶著神話色彩,這個故事三分真七分假,還真不好辯駁。
“我還聽說呢,顧超人不僅是財神爺轉世,還是武曲星君和文曲星君轉世,他高考是咱林州地區狀元,漢京大學生啊,他在奧運會上拿了那么多金牌,可算是給咱國家爭了大光,顧超人文武雙全,又會掙錢還給國家捐了那么多錢,他肯定是神仙轉世。
大兄弟,你說是嗎?”
宋姐認真地問道。
顧猛扯了扯嘴角,“可能是吧!”
“啪!”
宋姐拍了下大腿說,“我也覺得是的,我還聽說呢,顧超人以前回家,綠嶺鎮上的人都把自家小孩帶到顧家請他賜福,聽說那些小孩子最后一個個變得特別聰明,特別會讀書,好些個都考上了大學。
嘖嘖,不知道顧超人啥時候回來,他要是能摸摸我娃娃的頭,給我娃娃賜福該多好。”
顧猛尷尬不已,埋頭吃面,他以前確實給孩子們舉行過摸頭儀式,只是孩子們會讀書有出息,與賜福關系不大,他們有出息的原因是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鎮上的教育水平提高,一小部分原因可能是受到榜樣的激勵吧。
“大兄弟”
宋姐沉默了一下說,“大兄弟,你真的認識顧超人嗎?”
顧猛咧了咧嘴,“真認識,我在給顧猛打工呢”
宋姐看了下他,高高壯壯的,想他可能是給顧猛做保鏢。
“大...大兄弟,面夠了嗎?我在給你下兩碗?”
“夠了夠了,宋姐你家里碗大,夠吃了”
這是真話,宋姐家的碗,比腦袋還大,一碗連湯帶面能有兩斤。
“大...大兄弟,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哦,啥事?”
顧猛疑惑道。
“大兄弟,啥時候顧超人回來,你能不能請他給我娃娃賜福?我愿意給錢!”
“呃,這事...賜福這個事是封建迷信,不能信吧?”
“這個是真的呢,現在好多人都想請顧超人賜福呢,只是顧超人一直不回來...大兄弟,你說顧超人賜福一次要多少錢?”
“這個...顧猛他不缺錢”
“是哦”
見女人失望,顧猛笑了笑,“行吧宋姐,等顧猛回來,我給你問問?”
“哎呀,那敢情好!大兄弟,案板上還有面,我再給你下一碗”
不等顧猛說,宋姐高興地拿著他的碗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又端來滿滿一碗面,厚厚一層瘦肉。
顧猛無語,這女人也真好騙,難道不怕自己說謊騙她?
宋姐還真不擔心,剛她看到門口停著一輛汽車,比縣政府的差還好還氣派,還掛著京城的牌照,這樣的人會騙一碗面?
吃完了面,顧猛開始辦正事,“宋姐,我聽說你家里有個老物件,能不能拿出來我看看?”
“啊,你咋知道?”宋姐驚訝道。
“哈哈,我就是干這行的,從別人那里打聽到的”
“那...那行吧!”
宋姐猶豫了下,從家里拿出一個老碗,“以前有個人說我這是個老物件,給我五...一千塊塊要買去,我沒答應,大兄弟,只要你能幫我問問給娃娃賜福的事”
她咬了咬牙,“這個碗我送你怎么樣?”
“不行不行!”
他拿著碗看了看,搖了搖頭。
“咋了?不夠嗎?”
“不是,宋姐,你這是宋代的碗,也就是一千多年前的碗,至少值這個數”
他豎了根食指。
“多少?一千?”
“不!”
“那是多少?”
顧猛認真道,“十萬!”
“這么多?”
宋姐拿回去仔細地看了看。
“宋姐,我想買下你這個碗,咋樣?”
“這...這事太大,我要等我男人回來再說”
“行啊!”
等到下午三點,宋姐男人劉開漢回來了,聽說顧猛花十萬買個破碗,以為他是傻子,或者是個坑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