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大明朝文武之間的矛盾,楊振是很清楚的。
文官們領兵打仗,不得不依賴武將,可是他們卻又總是想顯示自己具有談笑間強敵灰飛煙滅的能耐,不希望過分依賴武將。
尤其是當大局對自己有利的時候,他們就總想著拋開武將,想要通過招安的辦法,顯示自己安邦定國的過人之處。
然而越是大局對自己有利的時候,他們麾下的武將們就越是不希望招安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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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將們盼望獲得軍功,自然愿意在可以剿滅敵人的情況下招安敵人。
如此一來,文武之間的嫌隙,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戰事就會平生多出許多波折。
原本一戰可定的事情,很可能又會遷延許多時日。
一念及此,楊振先是嘆了口氣,繼而笑著說道:
“且看看吧,既然張侍郎大人想招安賊首,那就總要談談條件,以京師朝廷公文往來的速度,一來二往的,可能兩三個月就過去了。
“以眼下朝廷的情況,若是漕運再斷上兩三個月,其實也足以令朝廷袞袞諸公認識到遼西的問題所在了!”
楊振說完這些話,就打算將山東賊亂的情況拋諸腦后了。
因為對他來說,這場賊亂只是進一步加劇了明末的財政困難。
事實上不管有沒有這場賊亂,到崇禎十五年的時候,遼西兵馬十幾萬人無所事事的局面,就已經難以維持下去了。
要么一舉滅了清虜,要么干脆撤回關內,二者必居其一,沒有中間道路可走。
“都督高見!其實就算朝廷現在平定了山東賊亂,南北漕運得以恢復,江南也沒米可以運往京師了!”
正當楊振醞釀著新的議題的時候,方光琛突然再次插話。
“哦?方諮議這話,是什么意思?”
“卑職有友人在蘇州,八月間曾來信,言稱江左蘇松常一帶,自今年四月以來,數月之間、大旱不雨,盛夏之際、飛蝗蔽天,米價每石銀四兩,民間以糟糧腐渣為珍味,或食樹屑榆皮殆盡,流丐滿道,多枕藉死。號稱富庶甲天下的蘇州府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是如何模樣可想而知。”
面對楊振的詢問,即使一向不關心什么民間疾苦的方光琛,一時想起友人來信,也難得面露戚戚之容。
“此事當真?!”
“千真萬確!”
楊振倒是沒有料到,以江南魚米之鄉的富庶,竟然也會出現這樣的旱災、蝗災等災情。
不過,他見方光琛神情言辭如此確定,他就是不想相信也不能不信了。
而且楊振由此也進一步明悟,知道在原來的歷史上為何李青山之亂被撲滅之后,崇禎皇帝以及朝中大臣依然著急忙慌孤注一擲地催促洪承疇統兵與清虜大軍決戰了。
因為到了崇禎年間,包括蘇州府在內的江南六府一州地區,幾乎是崇禎皇帝及其京師朝廷所能依賴的僅有的財稅來源之地了。
所謂江南六府,即蘇、松、常、杭、嘉、湖,所謂一州,即太倉州。
這片區域,處在長江下游三角洲地區,這里土地肥沃,氣候適宜,灌既便利,農作發達,千百年來一直都是魚米之鄉、富庶之地。
自大明朝建立開始,這里就是朝廷的財賦重地。
到了明朝末期,尤其是崇禎年間,北方地區連年災荒,戰亂頻仍,朝廷不僅收不上什么錢糧賦稅,而且為了賑災以及平叛,朝廷還要不斷往那里投入大筆錢糧。
也因此,明末江南六府一州地區,外加鎮江、江寧二府所組成的江南八府之地,就成了崇禎朝廷的唯一財政支柱。
如果江南都要鬧饑荒了,那大明朝的氣數可就真的要盡了。
如此一來,李青山之亂是不是能夠及時平定,南北漕運是不是能夠及時恢復貫通,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
正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果江南已然缺糧,那么就算漕運通了又能怎樣呢?
“江南都開始鬧饑荒了,看來朝廷的財政支撐不了多久了啊!”
楊振先是隨口感慨了一句,隨后長嘆了一聲,見眾人深色凝重,想了想,又向方光琛問道:
“其他方面呢?除了蘇州府的旱情,關內還有其他消息嗎?”
“關內好消息不多,壞消息不少,都督是想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面對楊振的詢問,方光琛搖頭苦笑著回應道。
“呵,好消息我并不急著知道,就不必說了。你先說說就有什么壞消息吧!”
“壞消息么,十月底闖賊自封奉天倡義大元帥,號令各方賊眾數十萬就食南陽,南陽城陷被屠,官軍宿將總兵勐如虎、副總兵劉光祚,與唐王俱死難——”
“啊?”
雖然楊振已有思想準備,也知道崇禎十四年底關內局勢大壞,但是即便如此,當他親耳從方光琛嘴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依然被驚到了。
“奉天倡義大元帥?看來闖賊野心不小啊!”
短暫的震驚過后,楊振立刻認識到了闖賊這次攻陷南陽的不同。
以往李自成曾經攻陷過洛陽,殺了老福王,張獻忠也曾經攻陷過襄陽,殺了襄王。
包括其他各路流寇,也都沒少攻陷藩王封地,沒少殺過大明朝的藩王。
但是這一次流寇糾集在一起攻陷南陽,卻是李自成以奉天倡義大元帥的名義,號令各路流賊共同做下的事情。
因此,話從方光琛的嘴里說出,落到楊振的耳朵里后,卻叫楊振在震驚的同時也聽出了一些不同的意味來。
“沒錯,闖賊在得到西賊張獻忠、曹賊羅汝才等各路賊首的投效之后,實力大增,野心也跟著水漲船高,越發膨脹,已經開始以天下流賊共主自居了!”
方光琛一直非常欽佩楊振的敏銳與洞察力,這回也一樣。
他所說的消息,并不是獨家消息,但是別人聽了這個消息后,多數只是哀嘆唐王之死的不幸,或者哀嘆大明關內流賊的肆虐。
很少有人意識到,這是天下各路流賊有了明確的政治目標后,開始整合力量,開始走向一統的轉折點。
過去的流賊,普遍沒有什么遠大的政治目標,到處流竄劫掠,不過是為了茍活而已,很少有誰提出奉天倡義或者取明朝而代之的政治口號。
但是現在,闖賊李自成居然開始自封大元帥,打著奉天倡義的名號號令群賊了。
方光琛見楊振不問唐王之死,也不問勐如虎之死,而是直接點出了李自成以奉天倡義大元帥統合號令群賊這個被許多人忽略的要害,當下欽佩不已。
當然了,他不知道的是,楊振一直以來在各種大事上表現出來的所謂敏銳與洞察力,不過是穿越者最基本的素養而已。
因為楊振了解明末的歷史大勢,雖然他并不清楚李自成打進京師之前的每一步,但是李自成崛起的一些標志性事件,他還是知道的。
只是,令他稍感意外的是,早在年初四月里的時候,金海、登來二鎮已經派了一萬多人馬,由登來巡撫方一藻加入了中州戰場。
而且,在金海鎮兵馬渡海南下之前,遼西兵馬也已經派遣了劉肇基、吳三桂二人,率部入關助剿流賊去了。
在楊振看來,有了這些新生力量的加入,不管是駐兵開封的楊文岳,還是奉旨前往荊州接管楊嗣昌麾下人馬的丁啟睿,肯定得比原時空的表現強一些吧。
然而,沒想到的是,中州戰場上的局面不僅沒有變得好一些,而且相反,眼下的局勢貌似比原時空還要差上一些。
“丁啟睿呢?”
“丁啟睿?呵呵,據傳言說,丁督師四月受命,五月起行,但是到現在,都沒能抵達荊襄任所,天知道他人在哪里!”
見楊振問起丁啟睿,方光琛立刻用滿是不屑滿是嘲諷的語調,回答了楊振的問題。
當然了,方光琛在神色言語當中表露的不屑與嘲諷,針對的是丁啟睿。
對此,楊振只是皺了皺眉頭,沉默不語了。
直到過了片刻,楊振似乎消化了方光琛話語里透露的消息,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后繼續問道:
“那么保定總督楊文岳呢?”
“楊文岳還在開封城。在家父配合之下,他倒是打了幾場不大不小的勝仗,西賊張獻忠與曹賊羅汝才等一幫子大小賊頭,之所以往西投奔了闖賊李自成,除了在左良玉那里吃了一些苦頭之外,就是因為在開封城到歸德府一線,撞上了遼東援剿總兵劉肇基、吳三桂,還有咱們的人!”
“嗯,那就好,那就好,總算還有點好消息。”
楊振聽完方光琛的說法,長出了一口氣,一直凝重的臉色緊鎖的眉頭,總算舒緩了開來。
“還有別的什么壞消息嗎?”
“有,五月里才上任的陜西三邊總督傅宗龍,率陜軍出潼關,赴中州會剿流賊,中伏戰敗,落在流賊手里,死在了項城城下。”
“什么時候的事?”
“九月里的事。”
楊振是知道傅宗龍的,而且知道他是一個被陜軍將領們活生生坑死的又一個有帥才的文官。
大明朝一向并不缺帥才型的文官,這一點即使到了明末,到了崇禎年間,也依然如此。
比如朱燮元、盧象升、洪承疇、孫傳庭、傅宗龍,都是崇禎朝難得的帥才型的文官。
可惜的是,除了朱燮元之外,其他的幾位,都沒有被崇禎皇帝用到正確的地方,沒有辦法做到人盡其才。
或者一開始得到了重用,但是無法得到皇帝長久的信任與全力的支持,最后發揮不出應有的作用。
比如盧象升,過早地戰死了。
比如洪承疇,原該用在他本人最熟悉的剿滅流賊的戰場上,但卻被派到了山海關外,閑置了起來。
再比如孫傳庭,深得三邊將士愛戴,特別是深得陜軍將領之心,本是統帥陜軍的最佳人選,可是卻因為一些意氣之爭被關在牢里數年。
還有九月里戰死的傅宗龍,本來也是難得的帥才,但是崇禎皇帝千不該萬不該派他總督陜西三邊軍務。
傅宗龍出身西南,以往以文御武取得的軍功,都是從西南戰場上獲得的,把他用在西南,叫他統帥云貴川等地的大明官軍,才是最合適的。
而叫他總督三邊軍務,去統帥素不相識、互不信任的陜軍將領,比如賀人龍、虎大威等人,則實屬用人不當。
如果是在平時,給他一年半載的時間梳理清楚上下關系,建立起來將帥之間的信任,那還好說一些,說不定也能建立一番功業。
可是,崇禎皇帝是在五月里才將他從牢里放出,而且一放出就叫他立刻走馬上任,去當三邊總督,去指揮一批驕橫跋扈的驕兵悍將。
然后又在他威信未立、糧餉皆無的情況下,統帥陜軍離開陜西,前往中原會剿流賊,這么做,與其說是要重用他,還不如說是要害死他。
如果五月里接替丁啟睿,總督陜西三邊軍務的人選,是楊振一直建言的孫傳庭,那么憑借孫傳庭與陜西三邊將領們的老交情,憑借他多年統帥三邊將士樹立起來的威信,尚有可能在缺糧少餉的情況下,指揮他們作戰。
可是換成了與三邊將士原本毫無關聯以及私誼的傅宗龍,那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想到這里,楊振忍不住再次長嘆了一聲。
“希望傅宗龍之死,能讓圣上明白,是時候把孫傳庭放出來加以重用了,否則關內的局勢恐怕還會繼續惡化下去!”
“是啊,但愿如此吧!”
方光琛是知道楊振的想法的,也知道楊振之前幾次三番地建言過崇禎皇帝重新啟用孫傳庭。
因此,他聽見楊振的慨嘆,當即苦笑著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