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進入了盛夏的江南,更是讓人感到酷熱難耐。雖說在明末這個時候,地球已經進入了小冰河時期,相對來說比正常時候要冷一些,但夏天的溫度依然能達到三十度以上。大街上的行人們都是急匆匆地走著,若非有事要出來,是沒有人愿意在太陽底下多呆一刻鐘的。
東林黨人的大本營——無錫,在距離東林書院十幾里外,無錫城南郊的一處大宅子里,此時正有一群衣著光鮮亮麗的商人們坐在宅院的大堂上。只見這些人一個個神色都是十分凝重,就連手邊的茶都已經涼透了,卻沒有一個端起來喝的。整個大堂內十分安靜,這么多人坐在里邊,卻沒有人開口說話。
又過了好一會兒,只見坐在主位上的一位老者向下首的眾人掃視了一圈之后,才緩緩開口說道:“從京城那里傳過來的消息,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你們對此有什么看法,都說說吧。”
老者言畢,眾人又是一陣沉默,卻是都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們作為這個時代的有錢人,都有自己獲得消息的渠道。皇上準備與占城互市的事情,沒用得了幾天,他們就已經知道的一清二楚了。甚至就連其中的不少內情,也都已經放在了他們的案頭。
這些人最開始得知朝廷要和占城互市的消息時,一個比一個高興。作為一個商人,那靈敏的嗅覺讓他們已經察覺出了這其中的商機,只要朝廷的告示下來,這又是可以讓他們大賺一筆的事情啊!
可他們怎么也沒有料到,這次互市根本就不讓商人們插手,全都是由朝廷一手操辦的。不論是互市所需要的貨物,還是各種大小船只,亦或是所需要的人員,根本就沒有向民間征集買賣,這就讓他們妄圖插一手的愿望給落空了。
這些人都是在商海中摸爬滾打了半輩子,什么樣的風浪都見過。即便是魏忠賢當道的時候,也沒能真正奈他們何。經歷了這么多,他們依然活的好好的,反倒是把魏忠賢給熬死了,也終于迎來了他們盼望的“好”時候。
在場的這些人中也有專門做海上走私的,那些往東南亞各國進行走私貿易的人,對于占城那邊的情況,他們自然知道的比朝堂上的袞袞諸公還要清楚。那可真的是一個糧食多到霉爛都吃不完的地方,若非往國內走私糧食不易,他們還真就想大規模從占城買進糧食,回國來倒賣了。
現在朝廷把互市的口子開了,他們就如同聞見血腥味的鯊魚,如何能夠不往上湊?可萬萬沒想到,整個互市的過程根本就不通過民間,他們現在也只能是干著急卻沒辦法。朱友建的這一招簡直是釜底抽薪,連口湯都沒給他們留啊!
當然了,今天這些人聚在這里,也并不全然是為了互市這么一件事。畢竟這塊蛋糕再大,也架不住他們這么多人來分。也可以說,有人根本就對這塊蛋糕不感興趣。他們這些人在這里商討事情,那是另有更重要的原因。
又過了良久,才有一個約莫三十來歲,坐在比較靠后的位子上的男子打破了這份沉默,起身向上首的老者拱手道:“侯老,小侄心中有個問題,卻是百思不得其解,還請您老人家能夠為小侄答疑解惑。”
跟著,那男子從位子上走出來,走到了正中,朝上首的老者施了一禮,才繼續道:“侯老,年初的時候,皇上才下令封禁了東林書院,又嚴令任何人都不得再以東林之名行事,說是因為東林人犯上了一個‘黨’字。小侄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道,這歷朝歷代,都對結黨一事諱莫如深,天子們更是對此深惡痛絕。這東林諸人,雖然都為謙謙君子,可攤上了這么一個‘黨’字,那皇上對他們不喜,自然也實屬正常。”
那男子說到這里,稍微頓了一頓。堂上的眾人這時候也都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表達什么。但反觀坐在上首的那老者,卻是一副微微頷首的模樣,也不知是猜到了那男子的意思還是在贊同那男子的話語。
隨著堂上的低語聲越來越大,那男子輕咳一聲,等眾人停下,方才繼續說道:“侯老,既然皇上不喜東林諸君子,想來也應當不會重用。可如今遍觀朝堂之上,首輔韓閣老、吏部劉尚書、刑部孫尚書等人皆為東林出身,皇上亦是頗為倚重。甚至就連袁閣老、孫閣老及工部徐尚書也與東林有很大的聯系。皇上一邊打壓,一邊重用,如此的做法,實在是令小侄有些看不懂。”
此人話音一落,引得堂上眾人紛紛點頭。其實不光是他,在座的眾人又有幾個能夠真正看懂朱友建的這一番操作的?不過坐在上首的被稱為“侯老”的那個老者則是呵呵一笑,伸出右手虛空往下一壓,眾人見狀,紛紛閉口不言,等待著那老者開口。
“呵呵,趙賢侄謙虛了,老夫看你不是不懂,你是想替在座的眾人問一問吧?也好,老夫就給大家都說一說。”
之間那侯老微微一頓,向下邊看了一圈后才道:“當今天子年少有為,皇上還在做信王時,就已有賢名在外。天啟五年濟南賑災,天啟六年西南平叛,僅從這兩件事就可以看出,皇上能文能武,頗有太、成二祖之風。”這一通吹捧,也不知道這“侯老”究竟是幾個意思,到底是在夸朱友建還是在警告這些個商人不要小看朱友建。
“而后今上初登大寶,不費多大力氣,便除掉了權傾朝野的魏忠賢及其黨羽。這更說明皇上的手段、謀略絕非常人可企及。而且亦可看出他對于魏逆及其黨羽的所作所為,亦是深惡痛絕。你們且看如崔呈秀周應秋李夔龍等魏逆心腹之流,不是處斬,便是流放。而今朝堂留下的,那些曾與閹黨有瓜葛的人,大都是一些原本聲名不顯、又無惡跡之人,或者就是與魏逆等人并無深交,又有一些才干的。”說到這里,眾人都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反觀皇上啟用的官員,大多都是東林之人,這說明皇上對于東林眾人還是很信任的。不過東林諸公雖都是高潔之士,但終究攤上了一個‘黨’字。雖說這個‘黨’字是魏逆強加于東林諸君子的,可要知道,正如趙賢侄適才所言,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對這個‘黨’字是很忌諱的。‘君子群而不黨’,既然沾上了‘黨’這個邊,無論是捕風捉影,還是確有其事,東林諸公吃點虧也是在所難免。但在老夫看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并不會影響大局,皇上重用東林諸人便是明證。皇上這么做的目的,就是為了警示諸公,讓他們要引以為戒。”
聽到“侯老”這么說,眾人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啊!皇上不是不信任東林人了,不過是在對他們提出警告啊!一干人頓時都興奮起來,互相之間交頭接耳,言談不斷。
這時,那個姓趙的男子清了清嗓子,壓住眾人的聲音,向那老者問道:“侯老,既是如此,那皇上為何依然不肯停收各項雜稅?我等實在是苦不堪言啊!況且此次朝廷與占城互市,欲大量購入其國稻米,看似是緩解北方缺糧之困,可如此一來,這豈不是又斷了我等一條生計?”眾人也都紛紛應和,訴起苦來。
朱友建是從天啟七年的八月底登基繼承皇位的,可年前的那幾個月基本上都是在和魏忠賢斗智斗法,他唯一做的政務就是派范景文和孫傳庭到陜西去。之后一直到年底,這各項國計民生的大事他都沒有進行變動。所以朱友建真正開始著手處理政事其實是得從過完年之后算起的。
但這半年多的時間來,東南的這些富商們翹首以盼的減免商稅、礦稅等政策,卻是一個都沒有真正落實。商稅朱友建嘴上說要減,可到現在也沒動靜。至于礦稅,朱友建更是從頭至尾都咬死了不肯放手。以韓爌為首的東林黨雖然有心為他們的金主背書,無奈朝中反對的聲音也很大,甚至就連許多和東林黨有牽連的官員都不愿意開口相幫,于是這件事就這么僵持著。
因而這些個商賈們在這里叫苦,倒也不怎么意外。可哪知那侯老聞言,卻是臉色突然一變,沉聲喝道:“愚蠢!爾等欲從糧食之中牟利,若在平常年份,倒也無甚大礙。可如今是什么情況!陜西一帶連年大旱,百姓食不果腹,揭竿而起之事屢屢不斷,至今仍有部分流賊未被剿滅。朝廷為此也是焦頭爛額,須知一味地剿,是根本無法解決的。若要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首先就要使他們吃飽飯,若是任由他們起事,再加上關外的建虜,大明又豈能安寧?大明不得安寧,爾等又如何能夠四處走動經商?”
眾人被他這么一頓喝罵,都不敢再多言語,一個個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都如老僧入定一般。至于心中是怎么想的,那就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看到眾人這副模樣,那侯老嘆了一口氣:“適逢災年,你們囤積些糧食想賺取一些錢財原本也無可厚非,老夫也不是那食古不化之人,也能夠理解你們。只是今時不同往日,皇上剛剛即位,正想有一番作為,重振大明雄風。可若是有人要從中作梗,只怕皇上雷霆一怒,那魏逆等人的下場可就是前車之鑒啊!”
眾人心中頓時都是一個激靈,是啊,誰也不想被抄家滅族,落個家破人亡的下場。皇上能殺魏忠賢,未必便不能夠朝自己下手。那東廠和錦衣衛可都沒有裁撤啊!自己屁股底下藏著的那點破事,侯老不知道,可東廠和錦衣衛不一定不知道啊!
原本魏忠賢當道,讓他們沒有出頭之日。本想著現在魏忠賢死了,總該能有好日子過了,可看皇上現在的樣子,估計還得再蟄伏一段時日了。想到這里,很多人心中不禁開始暗暗地把韓爌等東林黨人都給恨上了:丫的你們都上臺半年多了,一點好處沒給我們爭取過來,現在反倒還要從我們身上割肉。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支持你們東林黨人!
只聽侯老又繼續道:“不過此次與占城互市一事,對大家而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看皇上的意思,互市勢在必行,肯定是無法更改了。依老夫看來,這對于大家來說,也是一個機會啊!”
“侯老,此話又當如何講?”那趙姓男子急忙問道。
“呵呵,皇上欲從占城換取稻米,可占城也不會任憑大明空口白牙,就拿走自己的糧食啊。還不是需要朝廷拿出占城想要的茶葉絲綢瓷器等物?可這些東西在哪?不正是在各位的手里嗎?所以看上去朝廷此次互市不向百姓開放,所需的東西也都不對外買賣,大家似乎無法插手。可最終的結果不論朝廷怎么做,不還是需要你們來提供這絲綢瓷器茶葉嗎?”
對啊!正是這個理啊!眾人這時候全都回過味兒來了,原本還有些看不透的人這時候也完全明白了。互市這種事,其中的利潤那可是太大了。不然那些晉商們又都是怎么發財的?不就是靠著與蒙古人互市,再悄悄地夾帶些私貨嗎?
現在看上去朝廷不需要自己,可等朝廷搞不到足夠的互市物資,最后不還得來找我們?有了第一次,那就會有第二次。這件事早晚自己能從中分一杯羹的,又何必急于這一時半會兒?
一想到這里,所有人心中都十分火熱,全都看向了上首的侯老,畢竟那是大家的主心骨,這件事該如何操作,還是需要聽他的安排。
“這件事你們不必著急,皇上派的欽差現在才剛剛出京。收購茶葉瓷器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你們先商量一下,看看誰都有什么主意再說。”
侯老的話有些隱晦,但這些人哪個不是人精?自然聽得出其中的意思。這是要讓大家先把前期的準備工作都給做好啊!等欽差到了之后,探明朝廷的底牌,大家就可以按照商量好的辦法出牌了。想到這里,許多人都已經按捺不住,起了想要離開回去找心腹商議的心思。
看到一干人在那里坐立不安的樣子,侯老又怎么可能猜不到他們在想什么?于是他呵呵一笑,端起了手邊的茶杯。眾人也都會意,紛紛起身告辭。出了門后便各自尋上親近的伙伴,打算好好商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