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稠密的黑煙里,四處風響有如鬼哭,虛弘這一聲咆哮,有如巨牛打了個響鼻,將周遭其他聲音,都統統給壓了下去。
白術轉過臉,人熊般壯碩的光頭和尚摸著腦袋,滿臉含笑,正樂呵呵望著自己。
“虛弘師兄。”
白術起身,還未來得及施禮,就被他急吼吼一把扯住,拉來一方石臺前,盤膝坐定。
虛弘將食盒扔在臺子上,急不可耐搓搓手。
“來,來,吃飯!”
他揭開食蓋,如桶般的食盒里,盛著七大碗黑豆粥,還有足足半桶的腌蘿卜和咸白菜條。
“吃,吃!”
見白術遲遲沒有下手,虛弘也不與他客氣,伸手就把六碗黑豆粥撈來自己身前,只給白術留下一碗。
又用真炁幻化出八只臂膀,抓定腌蘿卜和咸白菜條,往自己嘴里狂塞過去。
虛弘胡吃海塞,全然不顧白術,形同餓死鬼的模樣。
白術笑了笑,也端起自己那碗黑豆粥。
這些時日里,豐山寺僧人與他也日益熟絡了起來。
無懷門下,除卻那兩名早逝,不慎死在魔音下的兩位弟子。
包括他在內,統共是十三人。
虛巖、虛則、虛羽、虛廣、虛常、虛固、虛朗、虛弘、虛了、虛慶、虛臺、虛悟、虛明……
無懷雖自創立豐山寺以來,也過了數十年,卻只收下這十三人,沒有半分要廣大門楣的意思。
而年紀最長,輩分最高,甚至也是修為最強的虛巖,連他都始終沒有收徒的意思,就更不必提其他人。
也因如此,偌大一個豐山所在,也僅有老師一人,弟子十三。
更兼之魔音所在,又無有半個火工道人和香客,于是這些窮極無聊的僧人,便想出各式花樣來玩耍。
山中野獸幾乎都被他們開了一遍光,譬如那給自己帶來無限煩惱的小花,便是懵懂生出靈智后,恰巧進入佛堂聽講,而無懷又懶得趕走它。
那野豬皮糙肉厚,又是天生異種,氣力滂湃無比,便是進入練竅后的白術,十個自己加起來,也未必打得過它。
看著狂吃海塞的虛弘,白術不禁嘆了口氣。
十三人中,卻各有來歷。
自己是無顯、無晦舉薦而來。
虛巖是被父母遺棄林中,偶然被無懷撿到,形同半子。
余下眾僧,有的是鐘離郡內外,仰慕佛法的世家子出身,有的是無懷外出游歷,帶回寺里的,也有千里迢迢,憑一雙草鞋橫穿州郡,特意趕來拜師的。
虛弘,便是世家子出身。
雖然并非十二巨室那般顯赫出身,卻也是上品世族。
更難得,虛弘是嫡長子出身,若不出意外,注定是要承爵的人選。
可偏偏,在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生后,虛弘不知道是抽了哪門子的筋,居然執意要遁入空門,剃度為僧。
虛弘生母早逝,但母族勢力頗大,對他向來關照。
更何況,他生父對他寵溺異常,遠不是話本里,失怙兒斷腸出侯府,少年郎心死遁空門的場景。
閑聊里,聽聞虛弘對自己提及,他是擔心自家小弟無依無靠,又被自家父親寵妾苦苦哀求,才自愿放棄承爵,遁入空門。
初次聽到這言語,白術本能懷疑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陰謀。
兄友弟恭?
這也好得太過分了。
白術起初還以為虛弘是為形勢所迫,暗中卻留了一手,待學成歸家,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他腦補一場世族間風波詭譎的恩怨,但相處時間長了,白術也不由得懷疑,這憨厚僧人,或許是真的憨厚。
“虛弘師兄。”
白術嘆口氣,夾了一筷子腌蘿卜:
“不知我什么時候,才能從這黑風洞出去?”
“你才進來兩天呢。”
虛弘聲音含糊不清,連頭也不曾抬起:
“不是師兄說你,你膽子也太大了,居然連開眼竅、耳竅,不要命了?”
人熊般壯碩的和尚搖搖腦袋:
“我就沒見過這么虎的,你被師尊丟來黑風洞里,我看也是好事,起碼能讓你腦子涼一涼。”
白術再度嘆息一聲,搖搖頭。
兩天前的夜里,他用屬性值連開眼竅、耳竅后,因為不想太過惹人注目,思慮再三后,還是就此作罷。
卻沒想到,他這番舉至,在無懷眼中,還是太過刺目了。
勃然大怒的赤面僧在檢查一番后,當即把他扔進黑風洞里。
起初白術還不知所以,據無顯的言語,二十歲前成就陽符,在江湖上,也并不算罕見。
以他的近道體來說,這般表現,只能算作是尋常。
直到虛弘告訴自己,他才知曉。
那些在二十歲前成就陽符的,無一不是自家長輩灌頂,傳輸一身功力。
這種方法極為嚴苛,不僅要求血親,且修行功法也要一致。
在灌頂過程中,三成道行都會溢散,稍有不慎,不是將受功者生生撐爆,就是平白流入天地,做了無用功。
而灌頂,也只適用于陽符絕巔,在陽符一道走到盡頭的大修士。
如曲生生、趙家老祖般的陽符,在現在白術看來,卻還未有給人灌頂的資格。
而且灌頂時布置的法陣,也是一大筆開銷,幾乎可以拖垮如汾陰趙家一般的世族。
在聽虛弘說完后,白術豁然開朗。
這兩天,他托虛弘給自己挑了數本關于修行常識的書冊,狠狠惡補了一番。
對于武道總程,也大略能看清一二了。
“先走了。”
虛弘抹抹嘴,大聲打了個飽嗝,提著食盒遠去:“明早再來看你。”
“師兄。”
白術拉住他:“我讓你給我帶的東西呢?”
“師父說他親自給你送來。”虛弘攤手:“你等等吧。”
“這樣啊……”白術點頭。
在人覺、天人體無法入門,赤龍心經又不能肆意提升的情況下,他明顯缺少幾手護道術。
他托虛弘向無懷請教一二,沒想到,無懷竟然要親自過來
“走了!”虛弘招手:“昨晚沒睡好,還得去補一補。”
“師兄,我已經可以食氣了。”白術在后面喊道:“不用給我送飯了!”
“呆子!”
虛弘轉身瞪眼:
“白吃的東西,憑什么不吃?!”
在告別后,粗重的腳步聲一點點遠去,很快,在稠密的黑煙里,鬼哭般的尖利風聲又密密響起。
白術摸摸肚子,舒展了一下筋骨,緩緩擺出一個古樸拳樁。
本以為是責罰,卻沒想到,黑風洞里的煙氣,竟還有淬體的功效。
即便他已躋身第二境,仍是獲益匪淺。
腦海里,隨著拳樁的轉運,一尊偌大的神象虛影,緩緩凝形。
這些時日里,隨著不斷拆分無顯留下的拳意和不斷努力。
神象拳,也終于快要入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