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木雕云龍紋的長方桌上,一身甲胄的然須目光淡淡,臉上神情也看不出悲喜。
“你殺了九哥哥,為何要放過我?”
長久的靜默聲中,有聲音緩慢響起。
“你很像我的女兒。”
“女兒?”
“我與葉婉成親后,她生下了一個孩子。”然須笑笑:“只是還未滿成年,就被陵泉暗中施術咒殺了。”
“再然后……然須語氣平靜:“連葉婉也死了。”
“陵泉的所為,你竟要牽扯到整個北衛?!”
掩飾不住的怒火驟然迸出來,桌案被一掌拍成粉碎,在兵戈齊齊出鞘的殺聲里,她驟然起身。
“開戰與否,并不是我能決定的。”
然須從案上,微微抬起了一根手指示意。
于是,那些驟然鉆出來,如影子般的武士們,也紛紛收刀歸鞘,再度遁入陰影里。
“況且,北衛已是魔窟了。”
然須的目光似望穿甲胄深處,里面附著的那縷神意。
遠隔千萬里外,正身處鄴都的花園里,容色冰冷如霜雪的少女忽得一驚。
在方才,自己似乎被人注視了。
“你不是也在殺黑魔嗎?”然須溫聲開口:“如此惡土,便是一把大火燒了,又有何妨?”
“僧人的殺性這么重。”冷笑聲從厚重面甲下傳來:“枉你多年吃齋念佛了。”
“與葉婉成親后,我就不是僧人了。”
然須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搖頭、
他忽然從長案后起身,隨著然須的接近,赤色甲胄也不自覺退后。
直到,她已經退無可退。
高大男子的身形像影,如山一樣沉重罩下來,那股洗刷不盡,多年殘在身上,像鐵銹一般的血腥味,清晰傳入鼻尖。
“我女兒若是還活著……”
然須沉默地看著她,眼神晦暗不明,良久,他嘴唇微微動了動。
“也該到成親的時候了。”
“我不是你女兒。”
“我知道。”然須閉上眼睛:“我女兒早就死了。”
在一片靜默聲中,他有些無力的揮揮手,示意那人自行離去。
帳門被猛得從里內打開,翻滾的風雪轟隆隆倒灌進來,把盞上的燭光也吹得一黯,待然須黯然回過身時。
原本的長案后面,竟赫然站著一個中年僧人。
他來得悄無蹤跡,就連然須,也只是剛剛察覺。
無數大陣,萬千甲士,重重明哨、暗哨,都沒能把他阻絕在外。
帳中突然多出一個人,然須先是一驚,待看清中年僧人的面目時,卻又釋然笑了笑。
“你還是這般神出鬼沒。”
他上前幾步,舉起一處桌案上的酒樽,朝神足示意:
“雪國濕寒,可要飲上一杯?”
“貧僧不飲酒。”神足合十問了聲訊:“師叔,你給了他什么官職?”
“正五品的折沖都尉,把他放在了三府張燈的門下,節制三府的數千炬龍衛。”
見神足不為所動,然須只得開口應答道:
“張燈是三百禪院里,空月寺的僧人出身,小兒輩時便上山為僧,家世清清白白,修為也是四品金剛境,便是放在炬龍衛中,也算出類拔萃了。”
“他殺了八品金剛。”
神足搖頭:“四品金剛,護持不了他什么。”
“四品都不行,莫非還要第五境的修士?”
然須極為無奈:
“成就五境的,哪個不是響當當的人物?或是一方圣地長老,或是王朝的庭柱大臣,誰會甘愿給一個小小陽符護道?你要我去哪給你找第五境!”
“張燈品行如何?”
神足雙手合十,也看不出是贊同或否認,又開口問了一句。
“有我在,你不要想太多了。”
然須還欲開口勸說,只是想到眼前師侄是出了名的活木頭,萬般無奈下,只得接上神足的話茬。
“張燈是青煌郡平城的人,算是小世族出身,家中行商,頗有些資財,他師從寶洛和尚,修行《云臺十三正經》,至于品行……”
然須頓了頓,接著開口:
“張燈是個輕俠的脾性,為人剛直,敢犯上,為了庇佑下屬,他吃了我不少軍棍,倒是個待人寬仁,好相處的軍漢。”
“那便好。”
神足微微頷首:“我去南海后,便有勞師叔照看了,他修行上若有困惑,也煩請師叔不吝賜教。”
然須才剛剛抬起酒樽,聽到此言,只得又重重點頭。
他將酒樽放回案中,神色忽得有些嚴肅。
“宣文君。”然須沉聲開口:“宣文君真有旨意傳下?”
“真的。”
神足點點頭,又道:“師叔,我還有言語,記得令他多把心思放在修行上,不要貪慕權威,軍中的雜事,也不要多管,令他明白,自己只是掛個名在軍中,方便修行罷了。大都督的權位,是我金剛寺的東西,待他修為上來了,一切都是他的,還有……”
“足夠了!”
見神足又把話題跑偏,饒是一向好脾性的然須,都禁不住勃然變色。
他一把上前,扯住神足的衣袍,叫道:
“在和你說宣文君,不是說白術!這等小事,你自己多加關注便是!”
“去南海后,我恐怕很難回來了。”
神足搖搖頭,說出一句令然須震愕無加的話語。
“這……這是為何?!”
“不單是我,青黎君和王秋意,這兩位也要一同去南海。”
神足笑笑:“黑天子和太微山那位,聽說早已啟程了。”
“那寺里……”
“南北合流一事,暫且緩緩吧,我留了具化身在寺內,約有八成的神通。”見然須皺眉不語,神足寬慰道:
“宣文君允諾我,金剛寺八百年內,不會有兵災戰事。”
“既然是宣文君親開尊口,那也就罷了。”然須勉強應道:
“只是如今大好時機,剛好畢功于一役,徹底絕了北禪宗一脈,你若真身不在,此事便難以成了。”
“妙嚴在北衛,北禪宗的佛脈絕不了。”
“妙嚴?”然須倒真是訝異了:“你們還沒殺他?”
“殺不了。”神足沒有多言,但面色,卻也陰沉了下去。
“宣文君說,此事少則二三十載,多則二三百年,我便將他托付給師叔了,算貧僧欠師叔一個人情。”
“同門之間,何必說這些言語。”然須依舊皺眉:“只是你們這些人物,都齊齊趕去南海,到底所為何事?”
“我怎么知曉?從頭到尾,我也是身處云霧之中啊……”
來帳中第一次,神足面上流露出苦笑的神色。
“王秋意似乎知曉,但他只是略提了兩句,便再不多說。”
“他說了什么?”
“界天……”
神足抬起一根指頭,略微向上一點:
“我們此去南海,是要填補界天的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