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的嗎?馮老大夫一噎,默了默,道:“老夫也不知道,是那幾個方家老仆給我的,想來是你的吧!不是他們的除了是你的還能是誰的?”
喬苒想了想,笑道:“馮老大夫,東西不是方家的,也不一定是我的啊!”
馮老大夫道:“那怎么會出現在別莊上?那莊子除了你之外還有別人住過嗎?”
方二夫人聞言忙道:“自我嫁進方家之后,那莊子一直就是空的,直到后來她住進去之后才有了人,再后來……再后來你走了之后……”每次提到這一茬都叫人臉皮發燙,方二夫人咳了一聲,道,“那莊子之后一直都是空的,直到方家出事。”
喬苒聞言便沒有再問,只讓紅豆將包袱收拾好放起來,若真是旁人的要緊物件,自有人會上門來要的。
到底是許久不見了,藏了快一年的話眾人自然聊的很是高興。
“現在的金陵府尹杜大人是個厲害人物,處理金陵當地的大小事宜當真是信手拈來,是個好官呢!”馮老大夫感慨著,“哎,當年……要不是……真是可惜了。”
關于那位杜大人曾經的過往,譬如曾經年紀輕輕風華正茂的金陵府尹,將來可位極人臣也說不定,只可惜因為意外而遭了暗算云云的,總是百姓津津樂道的話題。
“對了,”感慨了幾番的馮老大夫忽地將目光轉向一旁跟著吃茶嗑瓜子的方二夫人母女身上,略一躊躇之后便開口了,“你們……嗯……方老太爺當年判了秋后處斬應當知曉吧!”
判決下來之后,這里的人還沒來長安呢,自然是知曉的。不過馮老大夫這話也不是白問的,他是在試探方二夫人母女的意思。
畢竟接下來要說的事事關方老太爺,那案子的情況整個金陵也沒幾個不曉得的,大家當然不覺得這秋后處斬判錯了,方家兩個老的落到這個田地可謂罪有應得,畢竟殺了人家邱家那么多人嘛!
可到底是血親,即便聽說那方家的人仿佛生活在前朝一般,家里女子地位低下,方家女子地位不高,可到底也是這二位的長輩。
方二夫人嗑瓜子的舉動沒有停,嗯了一聲,似是有些驚訝:“是啊,這都入冬了,不會還沒處斬吧?”
方秀婷也跟著一臉好奇道:“難道出了什么事耽擱了嗎?”
馮老大夫盯著兩人面上的表情看了好一會兒,才確定這二人面上確實沒有什么傷心、憤怒、擔憂等等之流的表情之后,才開口說道:“沒有,按日處斬的,那日還有好些人去看呢!”
畢竟,這件事在金陵鬧的也足夠轟動了,以至于對于不少看熱鬧的百姓來說,好奇已經高于看劊子手行刑的恐懼了。
“那日人真的很多,菜市口熱鬧的同過節似的。”馮老大夫說著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看了眼方二夫人母女,道,“不過兩位江南書苑讀書的方家公子沒去,方三夫人母女也沒去。”
看似普普通通的一句話,但細細品來卻有些誅心。
大家都去了,偏血親的幾個不肯去送最后一程,究竟不知是該說他們心狠呢還是害怕被牽連到。
“原本行刑也不過手起刀落的事,”馮老大夫說著忍不住低頭喝了口不甚好喝的甜湯,眼里閃過一絲異色,“不過那天還是發生了一些事的。”
原本懶散坐著當熱鬧聽的眾人聽到這里似乎隱隱意識到馮老大夫接下來要說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了,紛紛直了直身子。
馮老大夫將手里的甜湯碗放在桌子上,瓷碗同木桌發出“嘭”的一聲脆響。
“行刑定在午時,監斬的不是別人,正是杜大人。”馮老大夫說道,“午時剛過,杜大人就下令行刑,劊子手喝了口壯膽酒才抬起刀,天色突然就變了。”
天色變了?眾人的好奇心徹底被調了起來,就連原本認真喝甜湯根本沒有在意這里動靜的裴卿卿都放下了手里的甜湯,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看向馮老大夫。
“那天天氣還不錯的,午時日頭也足,可就在劊子手準備動手時,天色突然就變了。”馮老大夫重復了一遍,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烏云密布,瞧著要下雨了。”
眾人聽到這里,都露出了幾分愕然的神色。
從日頭大好到烏云密布,不過是一眨眼之間?而且還是在劊子手舉刀準備動手時?
喬苒挑了挑眉,問馮老大夫:“方老太爺是不是突然開始就地喊冤了?”
這下輪到馮老大夫驚訝了,他“嘖嘖”了兩聲,問喬苒:“你怎么知道?”
喬苒笑了笑,垂下眼瞼,目光落到了面前桌上渾濁的甜湯碗里,道:“天降異象如此好的機會,正是喊冤的好時候,若是碰上疑神疑鬼、性情軟弱的監斬官,說不準還能暫且保住一命。”
戲文里都有六月飛雪竇娥冤呢!人皆有求生的本能,這個時候,方老太爺怎么可能不抓住最后的機會?
“不過,方老太爺可能要失望了。”女孩子頓了一頓之后,便接著說道,“杜大人是個心志堅定之人,怕是不會被這等天象所嚇退。”
“不錯!”馮老大夫聽罷忍不住朝喬苒豎了豎大拇指,道,“喬小姐你猜的一點不錯,當時天降異象,百姓都在驚慌之中,不瞞你笑話,便連老頭子我都有些害怕,還有人甚至開始嘀咕說會不會是搞錯了云云的。結果,你道怎么?杜大人當場起身,走至行刑臺前,而后行至劊子手身邊道……”
馮老大夫說到這里,站起來學著杜大人的舉止和口吻說道:“昔有禍國妖女妲己蠱惑眾生,行刑時不肯動手,當時便是姜公親自動手,今便由本官親自動手監斬手上沾染數十條人命的兇徒好了!”
聽到這里,喬苒忍不住贊嘆了一句:“杜大人果然心思敏捷。”
有人用六月飛雪天降異象竇娥冤出招,他便駁以蘇妲己的故事。兩者都是茶樓酒館說書先生口中話本子的故事,當然也沒有什么真假可考量的。
事情已經過去了,此時他們在這里聽馮老大夫重復當時的事情只道精彩,但若是當時杜大人沒有及時反應過來,便是依舊處斬了方老太爺,過后有人若是拿這點事做文章,因著是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事,怕是不管于杜大人本人還是參與過這個案子的甄仕遠,甚至是她以及牽涉其中的所有人,都會有莫大的影響。
不過,杜大人反應的極快,及時化解了這個問題。
馮老大夫對此也是感慨不已:“是啊!杜大人還真是不錯,后來他自己手起刀落,親自動手處斬了方老太爺,待到行刑結束,那天色也放晴了,還真是應了處斬妖物一說。”
當然所謂的“妖物”都是話本子里的故事,感慨一二罷了。
喬苒輕笑了一聲,道:“如果杜大人當真被天象嚇到了,暫緩行刑,這等時候天色放晴,不砍頭就放晴,豈不是要坐實了方老太爺冤枉一說?”
馮老大夫臉色頓變。
女孩子卻笑著攤了攤手,而后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道:“我便隨口一說,大家莫要亂想,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吧!”
明天該去衙門的照樣要去衙門,紅豆她們也要陪馮老大夫去逛騾馬市呢,自然都不能睡懶覺,尤其是一雙眼睛閃閃發亮似是聽的正在興頭上的裴卿卿,喬苒起身揉了揉她頭上的小團子,向屋里走去。
雖然喬苒道了一聲讓大家早些睡,可不是誰都能好好睡的,尤其是聽了馮老大夫說的行刑時的異樣之后。
方秀婷翻來覆去的折騰到半夜,終于忍不住推了推一旁一直在翻身的方二夫人,道:“娘,你說老太爺他會不會半夜來尋我們……”
話未說完,聽窗外狂風大概是穿過縫隙時發出了一聲怪異的響聲,她忍不住捂嘴驚呼了一聲,人瑟瑟發抖。
雖然老太爺他們確實殺了人,她們當時站在掃把星這邊也沒有站錯,當然,那個時候是被逼的,不像現在是自愿的。可做了這些還是叫人害怕老太爺找上門來的。
方二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伸手拉住她的手,道:“莫怕,咱們在掃把星這里呢!那老太爺生前都斗不過掃把星更何況還死了?”
她早發現了,只要不同那丫頭作對,那掃把星便無比穩重可靠,根本不需要怕的。
方秀婷道:“可人死了變成了鬼,聽說比活著的時候厲害……”
方二夫人道:“不是有紅豆口中那個姑爺嗎?有張天師,這便是真的成了鬼,也不用怕的。”
方秀婷安靜了一刻,道了聲“嗯”。
母親這話還是有道理的。
方二夫人翻了個身子,背對著她,頓了會兒,又道:“你沒看晚上說話時掃把星的表情嗎?她根本沒在怕的,便是老太爺真來了估摸著也會被掃把星克走!”
方秀婷想了想,在枕頭上挪著腦袋點了點頭,道:“我想也是,她還有心思叫大家睡覺,這個時候估摸著也只有她睡得香了。”
她們在這里可是聽的清清楚楚,外頭茅房有人都來來回回來了好幾回了,怕是也睡不著。
整個家里,現在唯一睡得好的估摸著也只有掃把星了吧!
被提及的“掃把星”喬苒確實早早就睡了,畢竟要哄身邊的裴卿卿睡覺,對于小孩子,她還是覺得要睡得足才能長得好的。雖然裴卿卿長的挺好,身體結實的很,不過小孩子身體自然是越結實越好了。
所以,喬苒早早便哄著裴卿卿入睡了。只是雖然睡著,可一整晚卻是不停的做夢。
夢里整個世界似乎又放大了好多,她躺在床上,睜開眼睛,一睜眼看到的是紗帳軟頂,床頭垂掛著撥浪鼓、布娃娃、小鈴鐺這等小物件。
周圍很安靜,似是沒有人,她伸手想要去夠垂在頭頂的撥浪鼓,入目的是一只肉嘟嘟的小胖手。
夢里的她似乎意識腦海都停止了轉動,如提線木偶一般奮力去夠頭頂的撥浪鼓。
就在要夠到的那一刻,一只青眼獠牙的面具出現在了視線之中,她心頭一驚,人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喬苒睜開眼睛,看向頭頂的紗帳。一旁裴卿卿的平穩的呼吸聲傳來,此時小丫頭睡得正香。縱使知道自己方才在做夢,她還是忍不住將手放到自己面前看了看:纖細修長的手指,這是一雙少女的手,是她每日都能看到的自己的手。
她好久沒有做夢了,不過這樣整個世界被放大的夢境她并不是沒有做過。
在金陵,她就做過這樣的夢。
不過她如今人遠在長安,金陵的一切距她相隔千山萬水,今日唯一的不同便是馮老大夫從金陵來看她了。
喬苒發出了一聲無聲的苦笑:這同馮老大夫無關,她太熟悉這樣的夢了,準確的說,那不是屬于她自己的夢,而是屬于原主的。
在金陵時,她做夢夢到的是原主幼時的一些片段,大多同她自己的“身世”有關,有夢到過喬家二老想要用她的血續命的,有夢到過年幼時被焦、原兩家抱走當神醫“煉制”的片段。
這一次似乎也差不多,不過夢到的卻與自己的關系看起來并不大。
那只青眼獠牙的面具!
她有過目不忘之能,自然記得那面具之上的每一個細節,毫無疑問的,這是一只很可怕的厲鬼面具。
夢到這只面具是因為今日看到了這只面具,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嗎?
不,她有預感或許會夢到這只面具同今日她看到了這只面具有關,但夢里的事未必不是真實發生過的。
尤其是那樣熟悉的放大的世界,讓她幾乎可以肯定這是真實發生在原主身上的事情。
所以,這只面具難道還當真與她有關?
喬苒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有股無奈之感。
她已經許久沒有再想自己的身世了,因為自己身世的秘密在她看來已經了解的差不多了。
焦、原兩家、原嬌嬌以及治百病的“神醫血脈”,這些都能將所有的因果串聯起來,包括原主為什么會來到這個世上也有了答案。
她是煉制時出現的意外,是個活著的次品,這沒有異議。
可此時卻又突然出現了一只面具,仿佛再次為她本就已經清楚的身世蒙上了一層面紗。
這面紗與她的身世無關,卻與她幼年時的經歷有關,偏偏還因著太小,幾乎沒有什么記憶,現在她唯一有的大概就只有偶爾在夢里出現的零星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