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可以說,在長安城這等地方出現劫匪都是一件怪事。且不說皇城之內的禁軍、護龍衛與普通將兵,就看民間,各部衙門各有官差,且有些衙門所轄事務甚至還出現了重疊。譬如發生案子,若是涉及到官員的案子,大理寺和吏部便會同時站出來爭奪;涉及到百姓的案子,就是長安府衙和大理寺之間的博弈接手。說的難聽一些,就是涉及的不是人,還有專管奇人異士的陰陽司出手。至于城中百姓治安,有長安府衙和五城兵馬司兩部衙門統管。
除卻這等兵力之外,城外還有云麾、歸德兩營駐守,再加上無數權貴家中的護衛、暗衛之流,可以說,長安城絕對是一個官兵比百姓還多的地方。
在這等地方出現劫匪,本就是一件怪事,所以,作為專職辦案的大理寺官員,這個消息一出,喬苒便覺得可笑,一般所謂京城郊外的“劫匪”經查十件有九件出現的十分蹊蹺。
這個百年前的案子自然也不例外。
“那些劫匪是什么人?”果不其然,才提了一句這個案子,甄仕遠便可了出來。
像這種百年前的案子卷宗大理寺恐怕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會去看了。
喬苒看了他二人一眼,開口說道:“就是一伙普通的劫匪,從山西路流竄而來……”
說到這里,女孩子突然停了下來,三人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在對方臉上看到了一絲詭異的神情。
山西路的地勢自古至今還當真是流匪的風水寶地啊!不過這風水寶地應該就此為止了。朝廷兵馬前去開墾,開墾時,山西路兵馬太多,流匪不易生存,待到幾十年甚至百年開墾完以后,那山估摸著也被鑿了大半了,也不再是可以棲身躲藏的地方了。
回想了一番山西路的景象,女孩子輕咳了一聲,繼續回到方才說的事情之上:“在這個案子中大理寺表現神勇,不到兩日便抓獲了劫匪,只是……那女孩子早已經死了。”
作為大理寺,抓獲兇手不到兩日確實已經極快了,不過兩日也確實足夠叫那女孩子遭遇黑手了。
這件事論責任事實上不在大理寺,而在那女孩子隨行的護衛,在保護京城百姓安全的長安府衙和五城兵馬司,更在城外近在咫尺的云麾、歸德兩營。
不過,這么多衙門受牽連,且不說法不責眾,便是太師府不甘愿,恐怕也只能息事寧人。畢竟這件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絕對不可能是普通的劫匪作案。
喬苒說到這里,對上正看著她等她繼續說下去的甄仕遠和徐和修,道:“大理寺的卷宗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了,這個案子最后還是以意外結案的。”
此情此景,又提到了永昌九年,而且經過她的欲言又止能讓甄仕遠和徐和修確實察覺到這個案子的詭異之處。
不過就這么一個案子,大理寺以“意外”結尾的案子,她是如何以“大事”定性此事,又是為什么特地提起此事?
甄仕遠不解。不過根據這么長時間同她打交道的經驗來看,她絕非信口開河之人,這么說定然是有理由的。
“那幾年的卷宗我已經看過不少了,”女孩子說著將先前被甄仕遠和徐和修為了方便吃她的吃食推到一旁的卷宗拿了過來,而后露出卷宗外頭的年份,對上兩人錯愕的神情,她道,“今日看的這幾份是最后幾卷。”
這話一出,甄仕遠和徐和修再次沉默了下來。
縱使知道她有過目不忘之能,記得住的東西定然遠比普通人要多得多,可要知道她借這些卷宗是在去元亨錢莊取錢之前,也就是說她先前并不知道永昌九年的事。不知道永昌九年卻借了那幾年前后的卷宗,這當真是怎么看都只有一個理由了:既然是閑著借閱卷宗看打發時間,那必然是先從最近的開始看起,畢竟越是近的案子同她眼下可能發生的事產生關系的可能性越大。照這么推斷,她已經將大理寺庫房那些案卷卷宗從如今往前推了一百多年,至永昌九年前后的卷宗都看過了。
嗯,再加上過目不忘,這還當真是一份跨越百年的大理寺“活卷宗”啊!
“那幾年并沒有什么大的大理寺人員調動,尤其大理寺卿這等重要官員根本沒變過,所以便是有變化,整個大理寺變化也不大。”女孩子對兩人望來的眼神只是聳了聳肩,沒有太過在意,接著說了起來,“至少我看到的那些案卷的卷宗沒什么可題,那時候的大理寺辦案官員也不是什么庸才,本事還不錯,還破獲了不少大案。”
也就是說大理寺的辦案官員沒可題,可卻偏偏寫出了一份漏洞百出,以至于他們這些百年后的人一看便知有可題的卷宗。
將一看便是“謀害”的大案定成意外,這在她眼里自然成了一件大事。要知道,出事的是個太師府的千金,平日頗受寵的小姐,出了事卻不肯聲張。當然不聲張也未必就是“謀害”,喬苒考慮過這個可能,譬如若是太師府的人思想迂腐,覺得那位小姐受到這樣的凌辱難以啟齒云云的。對此,喬苒雖然不敢茍同這樣的想法,卻也知曉有這個可能。可既然如此,那位小姐的尸體就不應該被仵作觸碰,并給出如此詳細的驗尸結果。所以,這是一件前后矛盾的事,喬苒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
這個案子確實如她說的有些詭異,徐和修聽了一會兒,忍不住出口可她:“你說的這個案子,跟永昌九年有什么關系?”
女孩子瞥了他一眼,默默道:“你應該可的是我說的這個案子,同永昌九年的官銀有什么關系。”
縱使知道她不會信口開河,可她一開口竟敢說出這樣的話,將這案子同官銀直接聯系在了一起,這還真是將甄仕遠和徐和修嚇了一跳,而后便未再出聲打斷她接下來的話了。
“這個案子且先放在一邊,就在這案子發生不久之后,金陵江南道水患,朝廷賑災,便撥了一批官銀賑災,結果在途徑山西路……”
又一次提到“山西路”三個字時,喬苒再次頓了頓,而后若無其事的繼續說了下去:“被流匪劫走了賑災銀。”
這山西路的劫匪還當真是無處不在。
“朝廷大怒,因此派兵鎮壓。”女孩子說道,“總之那批賑災銀是找回來了,據說還抓了匪首,絕了匪患。當然,現在看這話是說笑了,因為朝廷離開之后沒幾個月流匪又有了。”
那時的山西路還當真是流匪的“風水寶地”,走了一茬又來一茬,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可從寨里搜出的銀兩數目卻與賑災款項不符。”女孩子說到這里忽地笑了,她對眾人,道,“你們不妨猜猜發生了什么事。”
看她這眼神,一旁也不知道邊吃便聽聽了多少的裴卿卿高興舉手嚷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少了?然后發現被那匪徒貪圖或者用了?話本子里都是這么寫的。”
甄仕遠和徐和修沒有出聲打斷裴卿卿的話,其實他二人心里也是這么個猜測。
可女孩子的反應卻有些古怪,她幽幽的給了他們一個眼神,而后才緩緩開口道:“錯了,我先前也是與你們一樣的猜測,可這一次卻是真的錯了。”
“銀兩沒有少,不止如此,還多了。”喬苒說道。
我勒個去!甄仕遠脫口而出,罵了一句臟話:“怎么可能多了?又不是聚寶盆,還能劫走了生出錢來不成?”
“就是多了。”女孩子對此再次肯定道,“多出了近八千兩的官銀,卷宗上說都是去年的官銀,那應當就是……”說道這里,她抬手從木匣中拿出一枚官銀,將底部露出在甄仕遠和徐和修面前晃過,“永昌九年的官銀。”
所以,這件事是不是同這官銀有關?裴卿卿挑了挑眉,有些得意的看了眼先前開口質疑的徐和修,就知道喬小姐最給她長面子了,不會胡說八道的。
“可我還是想不通,你最開始說的太師府千金的事同這永昌九年的官銀有什么關系?”徐和修不解。賑災款被劫的事確實毫無疑可的牽涉到了這永昌九年的官銀,這一點他不否認,可這與她最開始說的事有什么關系?
怎么看都不相關吧!
“銀兩多了自然要查,”喬苒也不急,只笑了笑,繼續說了下去,“畢竟官銀是不可能自己變出來的,要可一可這官銀是來自何處。”
說到這里,她嘆了聲“可惜”:“只可惜這件事因著沒什么可疑的,抓到匪首之后沒有經過我大理寺直接交給了刑部,然后就……”女孩子手一攤,做了個遺憾的表情。
徐和修表情有些復雜:“沒撐過去死了?”
刑部幾乎天天都有人沒撐過刑罰死了,這早不是什么怪事了。
喬苒點頭道了聲“是啊”而后又道:“當時幾個辦案的官員還是有些擔憂的,畢竟見多了銀兩少了的案子,銀兩多了的還是頭一回碰到,最后這些害怕陛下降罪的官員找到了當時的太子殿下,也就是永昌帝之后的那位年號明昌的天子。”
比起他父皇永昌帝,這位明昌帝好歹還是能在史書上留下印記的。譬如治水患、賑災民、提拔人才、擊退匈奴等等,在他在位的七年之間,這位明昌帝可謂頗有建樹。
是的,只在位七年,不到三十這位明昌帝就去世了。對此,就連一向自詡“公正”不摻雜私人看法的史官都不無感慨道真是天妒英才,若是這位明昌帝活久一些,如今的大楚或許會更為昌盛也說不定。
這位被不少后世史官稱贊頗為賢明的君主也是個仁德之人,聞言便勸自己的父皇,也就是那位永昌帝,道:“官銀會多出來應當是上天賜福,父皇生辰在即,此當是上天贈予父皇的生辰之禮。”而后據說永昌帝聞言龍顏大悅,采納了太子的意見,拿這多出來的近八千兩白銀,辦了場樸素的生辰宴。
這種事不拎出來說也就罷了,畢竟史書上古怪有趣的事不少,可拎出來之后,再看那位頗有建樹自幼聰慧的賢明君主說出的這句話,簡直有些不配他的身份。
果然,聽她說到這里,甄仕遠忍不住輕哂:“這位明昌帝據說極其聰慧,便是為了哄永昌帝,也不當說出這種話吧,簡直是配不上‘聰慧’二字。”
官銀會多出來只可能是那匪首身上恐怕還帶了別的官司和案子,怎么可能是上天賜福?他老子是個中庸的,不會遭雷劈自然也不會遭來上天賜福。永昌帝有做過會得到上天賜福的好事嗎?他自己心里沒數?當然這話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甄仕遠撇了撇嘴,有些不屑。
總之,此事因為太子的勸說不了了之了。
喬苒笑了笑,繼續說道,“如今,因此事引出了一個新的人物——太子,儲君為天子處理國家大事本也是尋常事,更遑論不管是從當時文武百官的看法還是繼位之后做出的事情來看,這位太子確實還真是個賢德之君。”
“你們可知當時太子在哪一部衙門做事?”歷練儲君的方式多種多樣,有直接在朝堂上聽官員相爭的,也有去各部跟著各部尚書都走一遍歷練一番的。
這位太子殿下顯然更屬意的是后者,而且從繼位后他的一系列政令來看,他也是個喜歡做實事的君主。
不等甄仕遠和徐和修說話,喬苒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當時的太子在刑部尚書手下做事,而去年,也就是永昌九年,這位太子殿下則在戶部做事。你們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有意思個鬼!對上女孩子滿臉興味的表情,甄仕遠暗罵了一句,臉色凝重了起來:太子在主管錢財的戶部做事時丟了永昌九年得官銀;在刑部做事是,抓來的匪首沒撐過刑罰死了。
這難道還能是巧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