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三番兩次的忍讓對胡作非為的堂妹而言卻似是一種諷刺。
她沒有如尋常人一般在天子面前的謹慎和尊重,仿佛篤定了面前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不會拿她如何。
只是說出了那一句諷刺之語之后,真真公主便沒有再出聲了,似是對那些事并不想多提。
“大理寺的人跟條狗一樣緊盯著我不放,怪煩的。”真真公主說道,“我不想看到那群人,你看看能不能換掉。”
對面前無視君威的金枝玉葉,女帝沒有出聲,只是沉默了一刻之后,再次開口道:“大理寺的人按規矩辦事,朕若是胡來豈不成了昏君?”
這話雖說有些許安撫的意思在里頭,可事實上也是拒絕了。
真真公主冷笑了一聲,看了面前垂著重重額簾的女帝一眼,眼底嘲諷之色更濃,她動了動唇,沒有出聲,不過看嘴型卻是說了“虛偽”兩個字。
當著天子面喝罵天子,若是換了旁人,怕是一百個膽都不敢,偏她敢。
女帝額前垂簾動了動,不知是沒看到還是看到了卻裝作沒看到。
“你如今暫且住在宮中,待到事情風頭過去了,便回封地去,不要回長安了。”女帝說道。
這于如今的真真公主而言顯然是一個好的安排,可真真公主卻并不領情,只是冷笑著對女帝道:“那我要不要謝謝你,尊貴的皇帝陛下?先時將我趕出長安城,如今我好不容易憑本事回來了,還未住滿半年便又將我趕回封地去?這等安排是不是順應了你的意?”
女帝聞言,猛地抬頭看向她,開口聲音發冷:“李真真,現在這等情況,朕若是仍然將你留在長安城,你繼續惹來眾怒,吃虧的可不是朕,而是你自己!”
真真公主發出了一聲冷笑,不置可否。
“朕是在為你打算,你若是不領情,大可現在便出宮,朕絕不干涉。”女帝冷聲道。
“不干涉?”這話一出,真真公主卻再次出聲了,她冷笑了一聲,因著情緒激動,胸脯劇烈的起伏著,“好一個不干涉,李樂,你是不是心里頭便想著順水推舟好徹底解決我這個麻煩?”
女帝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聲音中夾雜了幾分慍怒:“李真真,你知我不會做這種蠢事。”
“對啊!英明神武的陛下怎會做出這種蠢事呢?”真真公主冷笑,“我若是死了,那個秘密很快便會公之于眾,你承受不起。”
那個秘密……就是她李真真如今敢跟天子叫板的理由。
原先她是真蠢,腦子糊涂,可后來那封信……總之被提醒之后,她醒了,比起伏低做小被他人掌控,自然由自己來做這個掌控者更好。
再者徐禾緣的事讓她在初時的歡喜暢快之后便莫名的有些不安,她也說不出這不安來自于哪里,總之,有些擔憂便是了。越是惶惑害怕,越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這等局面。
“我不想離開長安,你就沒有別的辦法么?”面對垂簾之后看不清神情的女帝,真真公主態度軟和了下來,“我保證不會再胡來了。”
“暫時沒有。”女帝沉默了一刻之后卻再次開口道,“你暫且留在宮中,若是有別的辦法,朕會盡力,若是沒有,你便回封地去。”
對這個結果,真真公主顯然還是不滿意,她盯著自己染得艷麗的鳳仙丹蔻,冷笑:“李樂,你總是這么會說話,有沒有辦法不還是你一句話的事?到最后還是要我回封地去不是嗎?”
女帝深吸了一口氣,似是一早便猜到了她會這么說,頓了片刻,忽道:“若是回封地,準你在封地征兵。”
雖說大楚建朝時各封地藩王都是能征兵的,不過經過數百年的藩王同朝廷的拉鋸之后,大多數封地的藩王除了貼身名義的私兵之外,并不能大范圍征兵,這也是天子為防藩王起兵造反一代又一代磨合的結果。當然這結果雖然阻了大多數藩王造反的可能,可藩地遠在千里之外,京城派去藩地監督的官員有沒有同藩王勾結,暗中征兵,打造武器這些天子并不能知道,再加上若是藩王與朝中手握重兵的將士合謀,一旦勾結,其后果不堪想象。
所以,如今女帝給出的條件對于真真公主而言不可不謂一個巨大的誘惑。
這個條件讓真真公主本人都有些意外:“李樂,你說真的?”
女帝點頭:“天子金口玉言,我所答應你的,自然算數。”
“是么?”偌大的一個餡餅突然砸到了頭上,真真公主卻又遲疑了,“李樂,你該不會是有什么陰謀吧?”
“這天下都是朕的,朕又能有什么陰謀?”對此,女帝只是輕笑了一聲,語氣中多了幾分諷意,“便是你將封地里的男人不論年紀盡數征兵入伍,朕也不怕你能怎么樣。”
比起先時的容忍退讓,這句話語之中的嘲諷昭然若揭,可先時情緒激動的真真公主對著這句話反而忍讓了起來,她輕笑:“既如此,我便卻之不恭了。”
“好,你且先呆在宮中。”女帝朝她點了點頭,道,“外頭的事莫管。”
真真公主吹了吹自己艷麗的丹寇,漫不經心的應了一聲,而后隨口道了一句“既如此,臣便先走了”便準備離開。
女帝卻又突然叫住了她:“李真真,烏孫那個孩子的死同你有沒有關系?”
真真公主嗤笑了一聲,轉過頭看向女帝:“怎么?那個孩子的死很重要么?這個案子還要繼續查下去?”
“拉攏烏孫人這件事還沒有到不可逆轉的地步,自然要繼續查。”女帝說道,“此事若是你做的,朕便讓甄仕遠收手了,若是不是,自然要給烏孫人一個交待。”
真真公主冷哼了一聲,眉宇間有些不耐煩:“那個孩子的死跟我沒關系,年宴那一日,那孩子被帶走之后我便再沒有見過他,直到現在他晦氣的吊死在我府門前才是再一次看到他。”
“好。”女帝點了點頭,沒有再出聲阻止,顯然她想要確認的便是這件事。
真真公主轉身走了下去。
待到真真公主離開之后,女帝重新坐回椅子上,道了聲:“來人!”
一位面容嚴肅的女官自門外走了進來,施禮道了聲“臣在”。
“傳旨讓甄仕遠進宮一趟。”女帝揉了揉眉心,似是松了口氣。
面前的女官應了一聲,倒退出了御書房。
門外候著的幾個女官看了被傳旨的女官一眼,未曾出聲。
這位馬女官比起薛女官來出身卑微,為人謹小慎微,開口閉口便是章程律法,素日里十分無趣,是以私下里與大家關系一般,也只談到公事時會多說幾句。當然,馬女官辦事雖說無趣,可因著遵循章程律法,素日里倒是也不曾出過什么岔子。
出了御書房后,馬女官便對眾人道:“我去傳旨。”
一眾女官點頭,木訥無趣的馬女官便只有這點好處,做事不會太過出色,也從不出岔子,中庸到了極點。
同眾人說過之后,馬女官踏上了官道,在官道盡頭一個轉身,很快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那是去往宮道的小道,比起大道能更快到達宮門,馬女官做事便是如此,一眾女官收回了目光,沒有再去管馬女官的去向,左右她從來不曾出過錯。
“張天師。”轉向小道的馬女官對上迎面而來的年輕天師后退半步,施了一禮。
“馬女官。”張解抬手虛扶了她一把。
同樣身為御前女官,這位馬女官比薛女官年長了不少,為人刻板,又因著年歲資歷的關系倒也在女官之中份位不算低,在宮中女官中除了薛女官與一眾尚食尚衣局的統領女官之外,算是第一等份位的存在,自然受得他這一扶。
兩人互相施了一禮之后便錯開了,在擦肩而過的瞬間,馬女官突然出聲道:“真真公主道‘臣便先走了’。”
張解突然點了下頭,揉了揉脖頸似是有些不適。
兩人繼續背道而馳。
真真公主在大理寺呆了還不到兩個時辰便被送入了宮中,隔日一大早,喬苒到大理寺時聽到這個消息雖說有些失望,卻也沒有那么意外。
昨日那一遭除卻想惡心一番真真公主之外,還是為了試探陛下的底線,試探的結果并沒有那么好,陛下對待真真公主有超乎尋常的容忍。
走進屋子,不出意外的對上了甄仕遠難看的臉色。
“陛下道案子我們繼續查,害烏孫小族長的另有其人,不是真真公主。”甄仕遠對喬苒說著,自嘲了一聲,“能讓我們繼續查這勉強也算是個好消息吧!”
當然,那是相較而言的,整個案子若沒有真真公主一開始那“神之一手”,也就根本不會有后面的事了。
“殺人的沒有她,害人的卻有。”喬苒嘀咕了一聲,眼見甄仕遠臉色愈發難看便再未在此事上多說。
這件事上甄仕遠同樣不好受,便不要挖苦同僚了。
“既然陛下讓我們繼續查,我們便繼續查吧!”喬苒翻開了這幾日整理的案子進展記錄,道,“現在已然確定了,烏孫小族長為了躲避高句麗人,用小倌阿加來代替自己,在這件事上,烏孫小族長同舞陽縣主屬同盟,本來此計尚且能解燃眉之急,可麻煩就麻煩在烏孫人對此毫不知情,將事情鬧到了大理寺,還不等樸先生去長春樓一解‘相思之苦’就被抓了,阿加的反應倒是可以以常理推之,等不到人便要走,依著舞陽縣主的命令回縣主府,現在的問題在舞陽縣主身上。”
可舞陽縣主那瘋瘋癲癲的樣子,一時半會兒該如何審問?
“烏孫小族長這幾天是躲在了哪里,若是縣主府的話,總不可能無人察覺,”喬苒想了想,問甄仕遠,“大人可曾從縣主府吃食入手查過了?”
甄仕遠抬了抬眼皮,道:“問過縣主府的廚子了,沒有特意做過什么西域菜式,菜式一切如常,也查不到什么。”
如舞陽縣主這等金枝玉葉的府上總是有剩余的,要藏一兩個人,不必另外吩咐,從吃食上一時半會兒也尋不出什么問題來。
“封仵作提過想把那烏孫小族長剖開來驗一驗,而后挨了烏孫人一頓打,眼下正在后衙養傷。”甄仕遠說到這里,想起腫的跟豬頭似的封仵作,忍不住牽了牽嘴角,有封不平這么個人在這里,有時候還真是讓人莫名的心頭暢快。
所以想用驗尸的手段來繼續案子顯然是不可能的了,畢竟烏孫人不會允許他們破壞尸體的,不僅如此,雖說大理寺用了大量的冰塊保存尸體,可尸體的變化也只能延緩,并不能阻止,烏孫人的意思是要讓烏孫小族長落葉歸根,此去烏孫,千里迢迢,所以烏孫人勢必不能在長安久留。
“那先前從烏孫小族長衣袍開始著手查的當日進出過那里的運貨的板車可曾有眉目了?”喬苒又問甄仕遠。
甄仕遠從桌上摞著的卷宗里抽出一張紙遞給喬苒,道:“都在這里了,本官如今委實難以冷靜下來,你先看吧!”
當然,話雖如此,他還是粗粗掃過一眼的,里頭并沒有什么裝載衣物布匹的板車。
被甄仕遠叫去辦這些事的官差做事也是認真的,雖然并不能理解其中的重要性,卻還是事無巨細的記錄了下來,包括板車大小,箱子數量,以及里頭運的物件大小,可曾裝滿之類的都寫清楚了。
甄仕遠心情不大好,癱坐在椅子上生悶氣,坐了會兒,便看到面前的女孩子忽地拿出一張紙而后拿著他的筆蘸了蘸墨汁之后便開始勾勒圖畫了起來。
“你在畫什么?”甄仕遠看她如此認真專注的樣子,奇怪的問道。
女孩子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突然開口問他:“甄大人,黃門侍郎葛懷素這個人你可了解?”
正四品的黃門侍郎?甄仕遠愣了一愣,道:“素日里沒什么交集,也甚少聽說過什么,這個姓氏不常見,我卻沒什么印象,應當是個行事低調的,怎么?這上頭有葛家的名字?”
女孩子點了點頭,抬頭看向甄仕遠:“朱雀坊的宅子可不僅僅是靠錢財能夠買到的,在長安城這等地方,要拿到朱雀坊的宅子,這葛家祖上是不是出過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讓我想想。”甄仕遠皺眉道。
葛懷素這號人物對他而言委實有些陌生,一時半會兒當真是想不到什么。
對面的女孩子卻在此時再次擰起了眉心,忽地伸手去拿他桌上的卷宗翻看了起來:“葛這個姓不算常見,我卻好似在哪里看到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