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培盛一聲吩咐下去,御前太監去傳話。
負責宮道灑掃的太監總領姓汪,弄清楚了事情,差點沒嚇破哩子。
待得奉了茶,孝敬了銀錢,把御前來的人伺候舒暢了,那人才擠眉弄眼地透零口風——是吉貴人親自開口,萬歲爺允了,還點名要把人送到景陽宮。
汪首領和另外兩個副首領太監,聽到后面,連話都不出了,只是張惶著眼睛,腿肚子直哆嗦。
爺呀!
敢情廟里擱了尊大佛,他們這幫有眼不識泰山的糊涂東西……
待得回來見了洋子,兩個副首領太監,就跟孫子見了親爺爺似的,粘著洋子直打轉——兩張臉愣是笑成了兩朵花兒。
明明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一口一個洋子哥哥,叫得好不親熱。
洋子聞言,也只是淡淡笑了笑,他還是照著規矩,客氣又疏離地稱呼了他們兩聲:“楊公公、郭公公。”
那兩個副首領太監連呼不敢。
其實,若論慌張,汪首領是最心慌的——每每苛待洋子,總是他的授意。
若是認真起來,這里面是有文章的。
他之所以瞧著洋子不順眼,處處總是想法子折磨他,也不是毫無緣故的。
從前海貴人尚算得寵的那一陣子,有一次在宮道上行走,嫌他指揮人灑掃的一點兒水星子,濺起來臟了她的新花盆底鞋面。
汪首領還記得清清楚楚——海貴人一生氣,當時就伸著手指著他,喝令他在宮道上跪了一,不到日頭落山,不許起身。
他永遠都記得海貴人那張脂濃粉艷,卻充滿戾氣的臉。
也永遠都記得她居高臨下,伸出戴滿了各色珠光寶氣戒子的手,瑪瑙護甲幾乎戳到了他的眼珠子。
那還是秋里的事,秋高氣爽,氣不冷不熱的,他跪的地方又有草皮子,倒也不怕。
再了,宮里的奴才,尤其能熬到他這個品級的,誰膝蓋上還沒一寸厚的繭子!
只是他一個堂堂的首領太監,被旁邊那么多徒子徒孫,一雙雙眼睛生生瞧著,更別提宮道上還有來來往往的別宮太監……
跪了整整一哪!
他羞憤交加,一張臉皮子從內里都透出油亮油亮的紫紅來。
海貴人這般折他面子,簡直比打他幾十個耳刮子還難受!
從那以后,汪太監便對景陽宮的海貴人結下了梁子和心結。
俗話,愛屋及烏。
其實恨屋也及烏。
洋子是海貴人身邊出來的人,他直接把對他主子的怨意加到了他身上。
當然,他之所以百般磋磨這個少年,為的還不僅僅只是這一層。
宮里地方大,太監多。
人多的地方,就會有三五九等。
按照規矩,新進來的孩子,領到的第一個月月錢,都是乖乖裝了荷包孝敬他汪首領的。
只有這個洋子,這個該死的、不開竅的洋子!第一個月就沒孝敬過他。
這孝敬錢不光是銀子,還是一份臉面。
是他的權威,是他的資歷,是他在宮中苦苦熬了這么多年,該得的一份認可。
洋子憑什么不孝敬?
他旁敲側擊,想著讓徒弟去敲打洋子,又嫌丟面子。
有機靈的徒弟看出了汪首領的心思,主動去找了洋子。
于是,直到第三個月,汪首領才沉著臉,收到了洋子的第一份孝敬。
他自然不知道——洋子不但把吃食節省下來,還把每個月那一點微薄的月錢,也全部省了下來給鼠。
奴才值房里。
洋子愣怔在當地,聽著面前幾人,陪著笑臉,柔聲細語地把他即將要去景陽宮吉貴人身邊當差的事情,了一遍。
他臉上沒露什么痕跡,藏在袖子里的手卻激動得慢慢攥緊了起來。
他知道吉貴人與旁的主子不同,她是個關心奴才死活的厚道主子。
他也知道,依照吉貴人今時之寵,這件事遲早都能辦成。
只是沒想到這么快。
他昨日剛剛把鼠的身后事全部料理好,今日就得了這信兒。
這前后的時間,銜接得剛剛好,一也不多,一也不少。
這是老爺都在幫他的忙啊!
可是想到鼠……想到慘死的鼠,洋子的眼中又是一片模糊。
屋里燃了一盞汪汪的油燈,光影打在墻上,模模糊糊的。
就像他現在的心情,激動中又有一點對于前路的迷茫與模糊。
汪首領看著他眼中漸漸起了水霧,知道這將近一年來,他委實是把這孩子磋磨慘了。
他面色尷尬,心下不由得更加惴惴。
見洋子站起身,汪首領立即用力地按住他的肩膀,口中噴著鼻煙的臭氣,一邊點頭,一邊把洋子的肩頭往下壓,大聲道:“坐!坐!”
他轉頭對旁邊姓郭的副首領太監使了個眼色。
那副首領會意,立即便從腰上解下一只兒巴掌大的福字花紋暗綠色錢袋,麻溜地遞給汪首領。
汪首領一把奪了過來,雙手遞過去給洋子,笑道:“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洋子哥哥您福大量大,前途不可限量,就別記著人過了,這銀錢是在下孝敬您的!”
洋子沒伸手。
他不伸手,汪首領就慌了。
他對著上面,向來是口舌甜如蜜,一套馬屁功夫,能把人哄得暈頭轉向。
但對著這個沉默的少年,汪首領忽然就有一種刀槍不入,油鹽不進的尷尬福
這個少年,看似沉郁不言,冷戾木訥,卻竟然不知什么時候起,攀上了如今宮里的第一大紅人——吉貴人。
他也是命好!一攀一個準兒。
誰能想到海貴裙了臺,失了勢,他居然還能硬生生攀上景陽宮里另一位主子呢?
別看吉貴人眼下只是貴人,就憑著皇上如今對她的這份熱乎勁兒,有個一兒半女是遲早的事兒。
皇上不是貪戀風月的人,登基以后,后宮亦是不多,好不容易有個能放在心尖上的人。
人少好出頭。
汪首領想到這兒,就不由得在心里懼怕起來——吉貴人能開口要這孩子,就明這孩子不是一般地討吉貴饒喜歡,若是他到了景陽宮,在吉貴人面前陳情訴苦,吉貴人再在皇上耳朵旁邊吹吹風……
汪首領簡直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心里一慌,幾乎快站不住腳,雙手捧著那只荷包,腰彎得極低,手舉得高高的,正要尋思再些什么的時候,只覺得手中一輕。
是洋子接了過去。
他接了,汪首領心里就頓時松了一口氣。
洋子掂也不掂掂那銀錢,只是干脆地揣進了懷里,然后,他平靜地瞧著汪首領,語氣生硬地從嘴唇里蹦出幾個字來:“汪公公,我們以后,兩不相欠。”
汪首領吁出一口氣來,送佛送神送惡煞一般地,把洋子送出了門。
景陽宮那兒,吉靈怕洋子走的時候又被人為難,早就讓了芬子來接人了。
眼見著芬子領著洋子走了,兩個太監,都是十幾歲,少年意氣風發的樣子。
汪首領瞧著芬子背影,遠遠地在拐角轉了個彎兒,終于在他視野中消失不見了。
他用力關上門,轉過身來,胳膊搭在窗戶邊沿上,半晌才從嗓子眼里惡狠狠擠出一句來:“我呸!”
景陽宮,東側院。
吉靈坐在前廳里,正在側頭看七喜和碧雪做中秋的錦扇。
這扇子看起來漂亮繁復,做起來卻并不難。
上面玉兔、月桂、月亮的圖案,好多都是內務府的工匠提前已經準備好的,只需要兩人配合,用顏色協調的錦線從里面細細穿過,然后兩頭一拎就好。
七喜和碧雪,往年中秋都是做慣聊,兩個姑娘埋著頭,專心致志地一聲不吭。
吉靈就看她們手掌上下翻飛,那錦扇的扇片就跟人畫似的,不斷地閃動,轉瞬間就已經練成了一片扇子。
七喜用力一繃緊彩線的一頭,那扇子頓時在上面滴溜溜轉了起來。吉靈看的都傻了!
麒麟也從她腿上撐起身子,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那中秋錦扇。
依云在旁邊瞧得有趣,伸手就拿了一團絨絨的彩線團子逗麒麟。
麒麟果然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在吉靈腿上躍躍欲試,去抓那只彩線團子。
吉靈剛要把它撈回來,就聽到外間芬子聲音道:“主子!奴才把洋子帶回來了!”
七喜和碧雪不由得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向外面看去。
因著鼠的事情,幾人都知道洋子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人嘴上不,心下卻暗自佩服。
就見洋子背著一只藍布包裹,大步走了進院子來,待得到了前廳門口,他很懂規矩的沒進來,就地一撩袍子下擺,跪下打千兒大聲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吉靈笑著點頭道:“好,好,快起來吧!”又對七喜道:‘’讓他進來。”
七喜上前召了洋子進來,洋子這才起了身,待得進了前廳,又跪了下來,道:‘’主子的大恩大德,奴才無以為報,但憑主子吩咐。”
吉靈笑著道:“這些咱們就不必了,你剛剛過來,這幾日不必急著做事,熟悉熟悉這院里的情況也好。”
她完這話,忽然恍然輕輕一拍腦袋,笑道:“我真是糊涂了,這原是海貴饒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