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世寧起身后,才眼前一亮,見雍正帝身邊站著位宮裝麗人,娘娘打扮,一身深紫色旗裝,身材纖秀,頭戴灰紫色滿鈿,鈿上珠玉滿頭,富貴逼人。
她身后,又跟著乳母打扮的中年婢仆,懷中抱著個綾羅滿身的奶娃娃。
郎世寧知道這多半便是宮里都在說的——十分受皇上寵愛的宸嬪娘娘和三公主了。
聽聞這位宸嬪娘娘,原先也只是個病入膏肓的常在,并不曾得寵,連皇帝的眼都沒入,最后卻不知怎么的,越走越順,一路勢不可擋,如今更是獨寵。
他琢磨著,就又跪下道“臣郎世寧,給宸嬪釀釀請安,給三公主請安。”
他對于“娘娘”兩個字的發音很是吃力,發成了“釀釀”。
吉靈立即微笑道“郎先生快請起,不必多禮。”
郎世寧聽她語音柔和,說話間頗為溫文有禮,不由得抬頭望去,正巧見皇帝也轉頭,瞧著宸嬪娘娘,眉目含笑,側臉一片溫柔,完不似平日在帝王寶座上時的冷峻決斷,便知宮里所言不虛——這位宸嬪娘娘……的確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的寶貝。
吉靈說完,向蘇培盛看了一眼,蘇培盛會意,上前來就笑吟吟地道“朗大人。”
他伸手,要把郎世寧攙扶起來。
郎世寧見蘇總管來扶,便用手撐地,站了起來,蘇培盛躬身離他近,便被郎世寧身上的香味熏了一下,鼻子中一癢,差點在御前失儀,打出個驚天動地的噴嚏來。
他扭過頭,強自忍住了,心中暗暗道這洋人們就是喜歡熏得一身古怪香味!
清宮之中,畫像的流程十分復雜皇上先下達諭旨,畫師起稿,稿樣遞交呈給皇上之后,根據皇上的意見,畫師再正式確定畫像的布局、風格。
然后才是正式畫畫。
這一步完成之后,畫師會立即將畫呈現給皇上。
康熙朝還好,到了四爺登基后,絕大部分畫師很難一次性通過——皆因雍正爺眼光極高,藝術造詣也很深,常常會提出各種一針見血的修改意見。
于是,畫師小則局部修改,大則返工重畫,一直到皇上滿意了,最后才是貼落或擺放。
郎世寧就是屬于那么很少數的,一般返工一次就能讓皇上滿意的畫家。
這會兒,見他準備動筆了,立時便有兩個小太監上前來,為他抬了畫架子,坐凳,筆彩紙卷一應俱。
吉靈旁邊,也有四個小太監合力抬了張紫檀屏式束腰山水椅子來給宸嬪娘娘坐下,紫檀木木質極沉重,那四個小太監放下之時,都微微氣喘。
郎世寧卻指著靠近窗下一處地兒,對蘇培盛笑著道“若是放在那邊,便是最好了。”
蘇培盛心里罵道你早說啊,又一揮袖子示意那幾個小太監,按照郎士寧的吩咐把椅子的位置調整一下。
吉靈走到紫檀椅子前,坐了下來,伸手給乳母,道“把公主給我”。
乳母立即上前,小心翼翼的把三公主交到了宸嬪娘娘手上。
吉靈抱過三公主,調整了一下她的姿勢,讓她坐在自己膝上,三公主一邊吃著自己的小胖手,一邊滿面驚詫又好奇地盯著郎世寧看——看他的頭發和胡子。
和她身邊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郎世寧見三公主是個漂亮的奶娃娃,玉雪可愛,兩只大眼睛就像水晶黑葡萄一樣,他不由得也對她笑了一下。
他一笑起來,眉毛就夸張地挑了一下,深黃色的胡子也抖動了。
“嗯!”三公主小嘴兩邊往下一扯,顫抖了兩下,頓時就哭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揮著手就往吉靈懷里鉆。
害怕!害怕這個大黃胡子!
“息兒怎么了?”禛站了起來,走過來瞧著。
吉靈不住地拍打著女兒的后背,心里大概猜到了緣由,只是怕郎世寧尷尬,便笑著道“小孩子家家的,哭哭笑笑都是常事。”
她一邊說,一邊拉著三公主的小手,擋住她的視線,把她往自己懷里又摟了摟。
“朕來。”禛言簡意賅地說著,便伸手把三公主抱了起來。
三公主認得皇阿瑪,兩只小胖手抱住禛的脖子,“嗯嗯!”地又叫了兩聲,貼著父親的臉,把眼淚和鼻涕泡泡都糊在了禛的臉上。
吉靈忍笑忍得肚子疼,就站起來,伸手道“我給息兒擦擦。”
三公主果然很給皇阿瑪面子,禛才抱了她一會兒,她就不哭了。
宮里不是沒有孩子,但少有跟禛這么親的,禛被三公主抱著女兒,眉梢眼角皆是喜悅。
三公主緊緊摟著禛的脖子,然后“吧唧!”很響亮地親了父親側臉一口。
吉靈瞪大了眼,立即就吃醋了“息兒連我都沒親過呢!”
禛一抬頭,站在龍案前哈哈大笑起來,滿臉得意之
蘇培盛在旁邊,心里簡直要給三公主跪了宸嬪娘娘這福氣好哇,生個這么會撒嬌的公主——一母一女,更是把皇上的心抓得牢牢的。
嘖嘖,怎么就不是個阿哥呢?
郎世寧看著眼前這場面,忽然心中一動,便在心里已經勾勒出了一幅圖像的草稿。
待得宸嬪娘娘坐下之后,將三公主抱在膝蓋上,他看著眼前的宮裝母女兩,不多時便已經將草圖畫了出來。
西洋畫法在做人物畫時,可以先勾勒,后填充。這樣做也有個好處——可以在第一時間就知道皇上對構圖滿意不滿意,免得白費功夫,畫了半天之后,又被作廢。
郎世寧解開畫夾子,將畫質從畫架上取了下來,順手就遞給了旁邊侍候著的小太監。
那小太監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一路快走到皇帝身前,捧了去給蘇培盛,蘇培盛接過喵了一眼,便雙手遞給皇上。
禛向畫紙上一瞧,只見郎世寧勾勒了吉靈母女的影子,母親含笑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著女兒的頭,一手抱著女兒的背。
三公主則認真地凝視著母親的側臉,一張小臉上歡歡喜喜的,伸著小胖手,小腦袋微微向上抬起,似乎是要去親親母親,神態可愛可憐。
禛瞧著就笑了,伸手道“靈靈,你過來。”
吉靈走了過來,禛將這草圖顯示給她看,吉靈也笑了,嘆了口氣,可憐兮兮道“息兒沒親過我,能在這畫像上被親親也是好的。”
禛聞言又哈哈一笑,面上皆是得意,伸手將這畫稿交還給蘇培盛,道“甚好,就按這樣畫像作來!”
蘇培盛滿臉堆笑,一疊聲應了,雙手接過了畫像轉身向郎世寧走過去。
吉靈正看著,忽然便腰上被禛拍了一下,便聽四爺湊到自己耳邊,呼吸微重,聲音低不可聞地曖昧道“息兒不親你,朕今晚替她便是了。”
吉靈立刻瞪了一眼四爺,呸!這還在九州清晏之中,人家畫師都還在旁邊呢!
禛哈哈一笑,神色如常地坐了下來,又翻起了折子——他是打算兩件事齊頭并進,又看著吉靈母女畫像,又不能浪費了時間,還得批折子。
吉靈就沒他臉皮這么厚,心理素質這么穩了。
她花了很大功夫才讓臉上沒紅起來,坐下在椅子上,重新抱著三公主,就聽郎世寧吃力地道“宸嬪釀釀,請把您的脖子向右邊轉一點。”
釀釀……
吉靈依言做了,便見九州清晏的雕花窗內,傍晚金色的余暉正投進來。
這是雍正四年的八月底,夏秋之交,正是古人說的“秋亂”之時——天氣形勢混亂,時涼時熱。
圓明園中,卻一切分明、清爽,塵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