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靈聽小洋子說了幾句,什么“如是垂問,一事不奏”,“觀測各官所奏,權衡是非”,……便微微轉臉,抬手阻道:“別往下說了。”
她搖搖手讓小洋子退下。
坦坦蕩蕩之中。
容答應坐在堂下,手里抽著絲線在一邊整理,一邊聲音極低地吩咐宮女道:“一會兒差不多是娘娘起來的時辰了,你進去伺候,便含糊一些,說西邊那好幾位都來請過安了,知道么?”
那宮女面露猶豫之色,看著她道:“容答應……這……”
容答應冷冷瞥了她一眼,伸手在她小臂上掐了一下道:“發作起來,你我又有好果子吃么?”
那宮女立即收了聲,重重點頭道:“奴才知道!”
瞧著她退下了,容答應才空洞地嘆出了一口氣——誰能想得到?如今坦坦蕩蕩之中,竟要這樣過日子了。
自皇后病后,請安的人日益減少,皇后甚至有一次,還未能自持,發了一場火。
整個雍正十一年的正月,皇帝在九洲清晏不出,除了批折子或與進宮的宗室聚宴、議談,其余不少時間都只花在了天地一家春。
風向所轉,奉承所趨,重貴妃而輕中宮——后宮不少人的心思,如今已裸地毫不掩飾了。
所謂“西邊”指的就是圓明園里地處后湖西北方的一圈建筑,往坦坦蕩蕩這兒跑得最勤的幾位主兒,大部分都住在這個方位。
容答應正想著,烏拉那拉氏已經被宮女們簇擁著,從寢殿出來了。
她定了定心神,放下針線,起身迎了上前去,扶住皇后的手肘,柔聲笑道:“天冷好眠,皇后娘娘何不再多困一會兒?”
烏拉那拉氏搖了搖頭,病容倦倦地瞧了她一眼,又看了那宮女一眼,便對容答應搖了搖頭。
容答應一瞧這情形,就知道必然是那宮女話語間沒圓上,叫皇后給瞧出來了,當下只瞪了那宮女一眼,尷尬地笑了笑。
烏拉那拉氏搖搖頭,正要說什么,外面太監卻來殿門口跪下,奏報道是裕妃娘娘過來請安了。
因著還有幾天才出正月,仍然算是在年里,裕妃今日穿了一身魚紅色妝花旗裝,外面則是同色的披風斗篷,襯得氣色極好。
幾個月來奔波操勞,她臉頰變尖巧了一些,只是依舊是高大骨架,寬闊的肩膀將衣裳撐開,再加上頭上同色的石榴石滿鈿,通身的華貴氣派。
她這么精神抖擻地走進來,皇后卻是身著素淡常服,兼著養病在身,本來便無心打扮,對比之下,便顯得更加病容萎靡了。
裕妃深深地給皇后行了禮,道:“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被叫起之后,裕妃向兩邊張望了望,便見兩旁的紫檀圈椅上,一片空蕩蕩,竟是一個人也沒有。
不,確切地說,這整個坦坦蕩蕩里面,都冰冷冷的,沒有多少人氣。
皇后被扶著坐了下來,伸手示意裕妃坐下,又吩咐宮女上香茶點心,裕妃連笑道:“臣妾謝皇后娘娘!”
偌大一處殿閣,只她一人來請安,此時皇后不發聲,便只有裕妃的謝恩之聲,在殿中來回響蕩,裕妃略覺不安,捧起了茶盞只作掩飾,又抓緊尋了那宮務之事一一來說。
皇后瞧著裕妃,聲音淡漠得如同結了冰:“裕妃從何處來?”
裕妃知道烏拉那拉氏問這話的意思,卻也不敢撒謊,只能聲音略低道:“皇后娘娘如今靜養,宮里的瑣碎事情,輕重緩急都有,臣妾不敢事無巨細都匯來,擾了皇后娘娘清靜,所以便想著先與宸貴妃娘娘商議之后,再拿來給皇后娘娘定奪。”
這話說的很是婉轉,烏拉那拉氏的臉色卻并沒有好轉,只是頓了頓,便又問道:“宸貴妃可知你要向本宮這里來?”
裕妃一臉無奈,向前欠了身子道:“回皇后娘娘的話:宸貴妃娘娘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諸事繁雜,貴妃娘娘怕是這頭便顧不上了,況且方才臣妾尚未離開,皇上又過來了天地一家春教授六阿哥課讀,貴妃便更脫不了身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便抬眼,不動聲色地覷了皇后一眼。
和她預想的差不多,烏拉那拉氏的臉色陰沉得幾乎可怕,裕妃只看了一眼,心中便生出凜冽之意來。
烏拉那拉氏垂目了一瞬,忽然抬起眼,瞧了裕妃一眼,放和緩了聲音道:“裕妃,這段時間來,后宮諸事細冗,辛苦你了。”
裕妃一怔,立即謙道:“全憑皇后娘娘指揮有當,臣妾無用,勉力為皇后娘娘分擔一二罷了。”
皇后點點頭,抬手便遣散了宮人出去,又自起身走了幾步,裕妃見她走動之時,步履微顫,便要上前去扶住,卻被皇后抬手攔住了。
皇后回頭瞧了她一眼,面色淡漠地道:“本宮病了這么些日子,倒琢磨過一件事情,頗為有意思,方才聽你提到,本宮也想了起來。”
裕妃下意識就道:“何事?”
皇后扶著桌角,立在窗前,仰頭平平地道:“裕妃,你是漢軍旗出身,而熹嬪鈕祜祿氏卻是滿軍旗。論到相貌、人才,你雖樣樣比熹嬪出眾,但可惜這一點總歸是比她矮一頭的,別看她為嬪,你為妃,這位份升覆,不過在皇上一念之間。”
裕妃眸光一暗,嘴角微微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
皇后回頭瞧了一眼她臉上的神色,繼續道:“本宮從前只想著后宮和睦,向來一碗水端平,兩下里和泥。實則說句心里話,早前本宮親眼見皇上對弘歷種種關愛,實則是超過你的五阿哥弘晝的。原以為個中原因,總是與這漢軍旗、滿軍旗的緣故有關……”
裕妃聽她說得毫無顧忌,微微攥緊了袖子。
皇后輕輕一挑眉道:“卻不料如今,你的五阿哥和熹嬪的四阿哥都遲遲未有封王,皇上卻這般用心血對待六阿哥,本宮才算悟到了一絲意思:原來這滿軍旗、漢軍旗,原是不那么緊要的。”
裕妃聽明白了烏拉那拉氏話語背后的意思,向后退了一步,抬頭便目光如電地望向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