禛看著吉靈。
看她一手揪著擦汗的帕子,另一手里還握著一樣小小的,似乎是胭脂水粉一類的物事。
瞧見禛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吉靈下意識把手握緊了,略有點不好意思地往身后藏了藏。
她臉上被暑氣熏蒸得紅紅的,禛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他轉頭便吩咐蘇培盛——妃嬪們不用站在這“出入賢良門”等著了,讓她們統統先去正大光明殿的西配殿等著。
成太妃與烏拉那拉氏閑閑說了幾句話,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頭招手笑道:“熹嬪!快過來。”
她一邊說,一邊轉頭復又對著皇后,又似解釋,又似自嘲地笑道:“瞧瞧哀家……唉!人老了,記性也差了,走了這么一截子路,倒是忘了后面還跟著熹嬪這孩子!”
熹嬪?
妃嬪群里,便有人低低道:“是鈕祜祿氏!”
弘歷的親娘來了!
吉靈一激靈,抬頭去看。
就見成太妃身后,一個身穿吉服的年輕女子聽見呼喚,微笑著,步履輕快的走了出來。
她走動時的步子很是端莊,衣袍下擺的花紋幾乎紋絲未動。
身后跟著的一眾宮婢也是個個垂目斂手。
待得到成太妃面前,熹嬪微微屈了身子。
皇后頷首示意,熹嬪才站直了,又低著頭,恭敬地微笑道:“皇后娘娘,嬪妾陪著太妃,難得見到她似今日這般歡喜,便是話也多了許多!想來是許久未見到皇上、皇后的緣故。”
成太妃笑著道:“這話說得巴巴兒的可憐!想哀家在這湖光山色之間,飽覽秀色,不知有多快活!”
一番話說得得皇后也微笑了起來,又道:“熹嬪,你盡心服侍,成太妃娘娘瞧著面色這般好,足疾也大有好轉,都是你的功勞!”
熹嬪蹲身微笑,不卑不亢地道:“皇后娘娘謬贊!嬪妾不敢居功,這都是皇上、皇后娘娘洪福庇佑。太妃為孝懿仁皇后誠心禮佛,想來神明都見了太妃誠心,故此消減了太妃的病痛。”
她語音輕柔婉轉,說話時不快不慢。
雖然是簡單的幾句套話,這般娓娓道來,卻如空山新雨,山澗流泉一般,讓人聽了,就覺得心里十分舒服熨帖。
熹嬪扶著成太妃轉過身來。
吉靈這才看清楚她的面貌——果然是弘歷的親娘啊,眉目間和弘歷幾乎一模一樣,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都是黑幽幽的眼眸,眉目文秀,額頭飽滿。
唯一不同的是,弘歷是容長臉,熹嬪臉型則略有點方。
若是單純從相貌來評判,鈕祜祿氏雖然也是五官端正,但并不能算得上明艷動人。
真正讓人過目難忘的,是她周身所特有的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度。
吉靈聽她們方才說到成太妃有足疾,她視線向下一落,果然見到成太妃行走之間,腳步略有蹣跚。
鈕祜祿氏說完那幾句話,皇后溫婉一笑,尚未開口,成太妃已經伸手遞給了熹嬪,皇后眼中神色微微一變,成太妃瞧在眼里,笑吟吟的便用另一只手拉住了皇后。
鈕祜祿氏小心翼翼地扶著成太妃向前走去。
成太妃一只手親熱地拍了拍皇后手背,低聲囑道:“皇后,哀家是前朝的故人,如今妃嬪們都進來了,居住要調整、要安排布置是自然的事!哀家是住哪兒都成,諸般事宜,皇后看著辦便是,哀家都聽皇帝、皇后的!”
烏拉那拉氏賢惠地笑著,微帶了些埋怨道:“您這說到哪兒去了!”見腳下有浮石,又道:“太妃娘娘小心。”
成太妃意味深長地瞧了烏拉那拉氏一眼,笑吟吟地沒說話。
經過眾妃嬪時,成太妃眼光落在眾人面上,一一掠過,復又笑著對皇后道:“一陣子沒見皇帝,哀家瞧著這兒倒似添了不少新面孔,好!好!這個個長的都齊整,好得很!“
烏拉那拉氏笑著道:“皇上初次駐蹕圓明園,后宮里帶了不少人,有些位份低又年輕的,您沒見過也是常事。“
眼見著皇后扶著她走遠了。眾妃嬪不由得面面相覷。
這時,唱禮太監來請眾人上轎。
因著正大光明殿就在前面,已經不遠,不少人便直接步行走了過去。
也有那怕曬怕熱的,去坐了轎子。
吉靈選擇步行。
張貴人本來是想坐轎子的,看吉靈走路,她也不坐轎子了,和吉靈一起走著。
張貴人有意落在眾人后面,見無人聽見,這才低聲對吉靈道:“吉姐姐,這位成太妃好大的派頭哪,若是不知道的人,說不準還以為這是太后呢!怎么從前在紫禁城里,我都沒聽說過呢?”
吉靈搖了搖頭,小聲轉頭對張貴人道:“我進宮的時日也不久,若不是來了圓明園,我都不知道這里還有一位太妃呢!”
張貴人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挽著吉靈的手臂往前走去。
走了一會兒,青松掩映之下,一座氣勢宏偉、莊嚴肅穆的卷棚歇山頂大殿展現在眾人眼前。
這便是圓明園前朝建筑群的主體——正大光明殿了。
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整座正大光明殿透著一股正氣凜然。
吉靈看見它的第一眼,就覺得它實在是和紫禁城里的太和殿太像了!
從外觀上來看,正大光明殿是四爺最愛的大氣端莊的風格——面寬七間、進深三間,灰色筒瓦的歇山頂,帶斗拱。
吉靈仰頭向上看去,正大光明殿高度約有四十米,寬度將近二十米,光是臺階就有一米多高,七根金絲楠木的柱子豎立在臺階上。
惟有紅色菱花門窗,算是一片素雅中的點綴,更加顯得整體風格樸實無華。
但是吉靈透過正殿殿門,向內看去,就見到殿內裝飾金碧輝煌,和外面完全不一樣——天子寶座,通身雕刻金龍,寶座后是一扇雕龍金漆屏風。
旁邊則圍繞著成雙成對的仙鶴、寶象、香筒和香爐。
殿中又有禛親手書寫的巨幅匾額:心天之心而宵衣旰食;樂民之樂以和性怡情。
吉靈順著那匾額抬頭向上看,就看見著名的“正大光明”四個字正高高懸掛在上。
這四個字出自朱熹的”古之圣君、賢相所以誠意交孚,兩盡其道,而有以共成正大光明之業也”
吉靈偷偷地猜想——四爺是不是也想用這四個字告訴天下人:天子寶座,正大光明!
正大光明殿兩側的東西配殿,則是內閣大學士們辦公的地方。因著百官尚未進園。
此時,唱禮太監指引著妃嬪們進了西配殿,稍作休息。
西配殿地方雖然大,卻不是什么人都能進去的。
常在和答應只能在廊下坐著,貴人以上的則在殿內按照位份尊卑,各有座椅。
又過了一會兒,宮侍們送上茶果點心來,讓大家稍做休息安置,以待下一步安排。
眾妃嬪中,不少人折騰了一個上午,已經饑腸轆轆,兼著帝后又都不在,這時便紛紛用起茶果糕點來。
與旁人比起來,吉靈面前那盤水果堆得相當夸張,幾乎快要滿了出來,又紅又大的荔枝水靈靈地堆在盤子里,有幾顆還帶著暗綠色,微卷邊的葉子,上面凝著冰水珠子。
張貴人面前的荔枝則顏色微微發深,個頭也偏小。
張貴人拿起了一顆,剛要剝皮,貼身宮女已經接了過去,幫她剝著。
吉靈無意中抬頭看了一眼那宮女,見不是從前張貴人的貼身侍婢麥冬,微有奇怪,只覺得眼前這宮女看著甚是眼熟。
她想了想,才記起來——從前寧妃娘娘在永和宮中責打張貴人時,跑來景陽宮對自己求救的,就是這個小宮女。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她。
那小宮女身量瘦小,此時聽吉貴人問話,屈膝行禮,才道:“回吉貴人的話,奴才名叫麗橙。”
吉靈點了點頭——這姑娘看著瘦瘦小小,卻滿臉機靈之色。
看來麥冬是被麗橙擠下去了。
她低下頭,水果倒是沒忙著吃,只是一口氣喝了三小盞熱茶下去——她一路上就怕上廁所的尷尬,沒怎么敢喝水,這時候嗓子都快冒煙了。
那茶壺甚是精致小巧,七喜給她倒第四盞的時候,才倒了一大半,茶壺就空了。
旁邊伺候的宮女見狀,立即另拿了一壺熱茶送上來。
結果她遞上來的時候,一不小心,衣袖將旁邊小幾上那碗茶盞一下子帶翻了。
一盞茶水整個兒翻在吉靈的腿上。
幸好那熱茶放了一會兒,已經不是很燙了——但茶葉水漬淋漓,潑了一身,甚是狼狽。
還有幾滴濺到了旁邊的海貴人身上,她一下子就站起來了,對那宮女呵斥道:“怎么回事!”
那宮女嚇得一張臉煞白,撲通就跪了下去:‘’奴才該死!奴才該四!”
侍立的領管太監立時上了來,打千兒對吉靈、海貴人賠禮道罪,又瞪眼向那宮女喝道:“蠢東西!燙著了兩位貴人,你有十條小命也不夠來賠的!”
宮女嚇得不行,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眼看著就要落下來。
吉靈瞧著,心里老大不忍,便抬手對那太監道:“是件小事,免了她的責罰罷,讓她以后小心便是。”
海貴人見狀,雖然臉上還有怒容,口中也哼哼唧唧地跟著吉靈道:“免了罷!”
吉靈轉頭對海貴人微笑著點了點頭,以示感謝——海貴人這次也在隨行名單之中,從前卻是沒有太多交往的。
太監滿面堆笑,道:“是!是!吉貴人。”又向那宮女瞪眼道:“貴人開恩了!還不謝過兩位貴人!”
那宮女汪著兩大泡眼淚,看了吉靈一眼,極感激地跪下給吉靈磕了頭,才瑟瑟發抖著出去。
張貴人從衣襟上解下帕子,彎腰,睜大了眼睛,幫吉靈仔細地吸著衣服上的茶水。
七喜也跪下來,將吉靈花盆底鞋上的茶水擦干凈,這才道:“主子,奴才隨身的包裹里帶了換的衣裳!“
后面的宮女上前來,小心翼翼地貼著道:“貴人,后間有耳房,奴才引您去吧?“
裕妃本是被一群奴才圍著的,這時候也瞧見了吉靈的狼狽,一揚眉,聲音不大不小地問道:“吉貴人沒燙著罷?“
她一說,旁邊人都轉頭向吉靈看過來。
見她半身茶水狼狽,有幾人便用帕子掩著嘴,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
吉靈站起身,道:“婢妾謝裕妃娘娘關心!尚好,沒燙著。”
懋嬪探著頭,一臉關切地挑眉道:“吉妹妹,本宮隨身帶了衣裳,你拿了去換罷?”
吉靈笑著對她點頭道:“婢妾多謝懋嬪娘娘!娘娘放心,婢妾倒也帶了衣裳。”
懋嬪連連點頭,道:“那便好,那便好,趕緊換上吧,莫要著了風寒、失了儀態!”
宮女引著吉靈向西配殿耳房走去。
配殿外的走廊極深闊,七喜抱著包裹,張貴人親手幫吉靈提著濕淋淋的袍子下擺。
穿過一處草地時,花盆底鞋踩在草皮上,無聲無息。
吉靈略微停下步子,整了整袍子下擺,便忽然聽見轉角處有一個嬌軟的女子聲音低聲道:“你們知道什么?成太妃當年可是看著咱們皇上長大的!兼著又和孝懿仁皇后往來甚多,皇上待她自然不一般!
她之所以待在圓明園里,不回紫禁城,也是為了給孝懿仁皇后禮佛念經,從前熹嬪巴巴地自求去陪著她,雖與禮制不合,不就是為了討好皇上,替四阿哥掙個前程么?”
另一人笑著低低道:“這‘討好’的代價也太大了些罷?守在這圓明園里,成日地見不到皇上,對著個老太妃,換了誰能受得了?”
先前那人冷笑著,壓著嗓子,又神神秘秘地道:“你懂什么?咱們皇上是最講究孝道的!如今熹嬪守在成太妃身邊,哄得老人家開心——只要成太妃說她一句好,頂過旁人夸百句!
再說了,皇上來了圓明園,少不得要常去看看成太妃,熹嬪侍奉在太妃旁邊,這就叫‘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們幾個,就算在紫禁城里,又有什么用?一年才見著皇上幾次?皇上還不是成日地往景陽宮去!”
吉靈拉住張貴人的袖子,示意回頭換另一條路走。
幾人剛剛轉身,便聽那人不甘示弱的地嗤笑了一聲,冷聲道:“那又如何?從前在王府時,也沒見到鈕祜祿格格如何得寵!若不是因著四阿哥的緣故,她哪里能成熹嬪?
另一人哈哈一笑,道:“格格又怎么樣?人家肚皮爭氣,生了個好兒子,你們瞧瞧景陽宮那位——皇上這般寵幸,偏偏老天爺就是不眷顧她,這么久了,生不出個一男半女……”
張貴人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由得緊緊握住吉靈的手。
七喜也著急了,抱著衣裳,抬頭看著吉靈的臉色。
便聽背后一人忽然喝問道:“是誰?躲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聲音里甚是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