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靈瞧向禛。
禛眼神溫柔地沖她一笑,剛要說話,小芬子卻帶著養心殿御前太監景田,兩個人前腳后腳,急急忙忙跟了進來,景田撲通跪在禛面前,便道:“皇上……”
禛見他冒冒失失闖進來,眉頭一皺,本來要呵斥,卻見他臉上流下淚來——皇上面前,哭哭啼啼甚是不吉,景田卻已經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禛頓時一顆心沉了下去,沉聲喝問道:“出甚么事了?”
景田磕了個頭下去,再抬起臉,滿臉哀色,泣不成聲,細著嗓子道:“皇上,宮外剛剛遣人來報——怡親王,怡親王……”
吉靈心頭猛地一跳,意識到了他將要說的話,立刻轉頭看向禛。
禛眼神一點點暗了下來。
吉靈見勢不對,立即上去緊緊抓住了禛的手腕,只覺得他手微微顫抖。
吉靈轉頭便對景田肅聲道:“你緩一緩,別著急,慢慢說。”
景田見宸妃娘娘發話,鎮定了一下心神,磕頭道:“是!”
雍正九年秋,怡親王積勞成疾,兼之多年頑疾,突然于府中逝世,朝野震驚。
禛親臨怡親王邸,悲慟不已,左右大臣等再三懇請節哀,天子回宮,輟朝三日。
第二日,禛諭內閣:朕因怡親王薨逝中,心悲慟……今朕素服一月,以稍展思慕不釋之情,此一月之內,朕既素服……以王之事朕一片忠赤之心,至誠至敬,不但自古以來無此賢王,即史冊所載名臣良佐輝耀簡編者,恐亦為能如王之毫發,無遺憾也。”
三日后,禛下旨,給祥封加謚號為“賢”,此外還加賜尊號“忠敬誠直勤慎廉明”。
封怡親王生母章佳氏為敬敏皇貴妃,附葬景陵,怡親王早夭之子弘暾、弘吟以貝勒禮儀下葬;封怡親王之子弘昌為貝勒,弘晈為寧郡王,弘曉襲怡親王爵位。
四日后,禛下旨:“弘曉、弘皎的爵位世代相承,凡朕加與吾弟之恩典后代子孫,不可任意稍減。”
舉宮皆哀。
承乾宮內,六阿哥與三公主站在正殿里,兩個人都穿了一身簡凈,三公主發髻之間干干凈凈,無任何珠釵珍花裝飾。
后殿暖閣內,吉靈對著鏡子伸手,將自己耳間的最后一只小小耳墜子拿下,七喜站在她身后伺候著。
依云輕輕推開門,進來小聲道:“主子,芬公公讓奴才來報——暖轎已經在宮門口備著了,問娘娘是什么時候過去?”
吉靈抬手阻道:“不必用暖轎,咱們步行過去,用腳一步一步走。”
依云愣了一下,猶豫著就問道:“那兩位小主子呢?”
吉靈道:“一樣。”
依云利索地答應了,又出了去。
不多時,七喜已經扶著吉靈出了后殿。
待得到了前殿里,吉靈伸手,一左一右地拉住六阿哥和三公主的小手,三個人向外走去。
一群奴才浩浩蕩蕩地跟在后邊。
吉靈一邊走,一邊就低頭叮囑一對小兒女道:“皇阿瑪如今心里難過的很,見了皇阿瑪,你們兩個記住,千萬不能鬧騰。”
六阿哥乖乖地點了點頭:“兒子知道,兒子心里有數,額娘放心。”
三公主想了想,扯了扯額娘的袖子,小聲問道:“額娘,那咱們還能與皇阿瑪說話嗎?”
吉靈摸了摸她的小腦袋,道:“你想說什么?‘’
三公主眨了眨眼睛,道:“我也還沒想好。”
吉靈瞧著女兒道:“沒想好的話便不用說了。你們皇阿瑪心里傷心——人傷心的時候,總是沒有力氣多言的,咱們陪陪他,便已經勝過千言萬語。”
三公主側了側腦袋,還想說什么,六阿哥已經過來捂住了她的嘴,跺腳道:“姐哪兒來那么多話?”
在朝臣面前,禛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但到了獨自為十三弟守靈的時候,他就只變成了“四哥”。
吉靈行來,目不斜視,花盆底鞋一級級踏上臺階。
七喜跟在后面,低頭只見主子衣角在風中飄搖。
靈堂之前,御前侍候的人見宸妃娘娘過來,黑壓壓地全部跪下請安行禮。
吉靈看著這情形,便知道他們大概全是被禛趕出來的。
她緊了緊握著兒女的一雙手,待得到了門前,邁步走了進去,果然見靈堂之中空無一人伺候,只禛一手握著一只酒杯,另一手揮筆,在鋪就的紙張上一字一字寫道:“……夙夜小心,以忠以誠,弼余一人”
那紙張已經翻卷的凌亂了,在桌案上攤成一堆,墨汁淋漓之處,也有透到別的干凈紙張上,兼著酒水淌了一桌,顯然是禛未許伺候的人進來收拾,桌上才狼狽成這副樣子。
吉靈伸手將桌上案卷稍稍整理了一下,回身來伸手扶在禛肩頭。
禛回頭看了她一眼,啞聲道:“靈靈。”
吉靈聽他說話時,已經有了三分醉意,她低頭見禛手中的酒杯已經空了,便轉身四下里看了看。
一旁桌案上放著一只九龍雕金酒壺,吉靈走過去取了過來,又從禛手中拿過酒杯,給他倒上。
禛默默瞧著她的動作,待到接過了酒杯握在手中,晃了晃杯中酒,似是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
他半晌才道:“十三弟年少時,每每去蒙古,常喜歡追在朕身后,纏著要朕與他比試,輸了的人便浮一大白。”
吉靈安靜地聽著,轉身并排在禛身邊坐了下來。
禛伸手攬她入懷,仿佛如同打開了話匣子一般,一件一件講給吉靈聽他與十三阿哥過往的少年事,有的是吉靈從前聽他說過的,有的卻是聞所未聞。
禛說了半晌,吉靈安靜地聽著,不發一言,只是緊緊的反握住禛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拍著禛的后背。
禛說了很久,終于止住了話頭。
他將臉埋在手心里,長嘆了一聲,悶聲道:“靈靈,朕的十三弟……他是活活被累死的。”
三公主在旁邊一只蒲團上坐了下來,試探著伸出小手,小心翼翼的抱住了皇阿瑪的腿。
六阿哥上前來,跟一只面團子一般,趴在了禛的肩膀上。
兩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額娘一眼,擔心地瞧著皇阿瑪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