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介子在徐奉德引導下,步入懸泉置里最大的屋子中時,這兒已經做好了宴席的準備。
和懸泉置外頭,吏士置卒們蹲在馕坑邊嚼餅吃肉不同,官老爺們吃飯是有講究的:鋪筵席,陳尊俎,列籩(biān)豆。
樂殊貴賤,禮別尊卑,禮樂的本質,不就是作為階梯的藩籬,將不同人群分隔開么?
傅介子位于最尊貴的主座上,坐北朝南,身下是一個青色布邊的蒲筵,質地細密,面前有一個單獨的黑漆案。
其余人等,則分列東西,跪坐在能容納四人的長方形地敷橫席上,每兩人共用一案。
使節團的官屬們在西席,從副使吳宗年開始,秩高年長的坐于端,年輕官小的位于末。
蘇延年、陳彭祖、徐奉德等敦煌本地官吏作為“東道主”,坐于東席。
案幾上依次放了裝酒的尊,尊里有酒勺,喝酒的雙耳杯,以及盤、碗、匕、筷等器皿。
只不過,傅介子面前的是漆器,黑紅相間甚是好看,懸泉置里只有兩套,非得貴客才能用。其余眾人則只是陶器、未上漆的木器。
吳宗年看著置卒們將菜肴依次送上,一副忙碌的景象,但從器皿的擺放上,還是可以看出規整和秩序,不由微微頷首,對傅介子說道:
“傅公,吾等去西域時路過懸泉置時,我便注意到了,懸泉置擺搭器皿很符合禮制,只是那時去得太過匆忙,沒來得及問。”
傅介子是北地郡義渠縣人,普通的良家子,以從軍為官,參加了對大宛第二次遠征,花了二十多年,才混到今天的位置。
因為出身行伍,所以他對這些復雜的禮制不是很明白,只是瞧著與長安官吏貴人宴饗上擺放餐食的規矩很像。
他自己面前,從左到右,依次是帶骨頭的炙羊排、一大盤香氣撲鼻的多汁雞肉、熱氣騰騰的粟飯、酒置于最右邊。調味的醋和黑色醬料放得最近,蔥末則最遠。
其余人等案幾上的食物也差不多,只是分量少了點,米沒有傅介子吃的精細。
副使吳宗年,是學過春秋和禮的文官,他不放過任何表現自己的文化水平的機會,遂晃著頭念道:
“凡進食之禮,左殽右裁。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蔥韭處末,酒漿處右,膾炙處外,醋醬處內。因醋醬每食必用,故置在內,俾尤近,以便沾濡也。”
言罷贊道:“縱觀敦煌九個置所,除了懸泉置外,也就敦煌置能擺成這樣吧,在這荒野小驛里,著實不易,看來,徐嗇夫很懂禮啊!”
坐在對面的徐奉德連忙拱手:“鄉野嗇夫,只是識一點字而已,哪里懂什么禮,這些器皿餐食的擺設,都是廚嗇夫夏丁卯一手安排的!”
“哦?”
吳宗年有些詫異:“野有遺賢乎?可否請廚嗇夫來見?”
夏丁卯很快就來了,他在東廚忙了許久,才炒完菜,頭上纏著白色的綃頭,額頭沾滿了汗,跟吳宗年想象中的隱居士人大不相同。
聽徐奉德說完因果后,夏丁卯道:“上吏誤會了,老朽連字都不識,更沒有學過禮,這些擺放餐具的規矩,都是多年前在長安舊主家中當幫廚時,主廚的雍人手把手教的。”
“原來如此。”吳宗年道:”你過去在哪位貴人家中服侍?“
夏丁卯卻猶豫了,他生怕自己現在就說是任安家,會把任弘的事情給攪黃了。
傅介子看出來了,這夏丁卯定是有難言之隱。
他長年往來邊塞,所以很清楚,在河西四郡,除了孝武皇帝組織的幾波大移民外,后來陸續抵達的,哪有家世清白的人?
要么就當年巫蠱之禍,與衛太子有關聯的官員家屬,亦或是犯罪、流亡、失籍的郡國百姓。
傅介子的手下,也多有這樣的人,比如張掖郡的孫十萬,乃是喝酒后將人打殘的惡少年,從隴西流放至張掖,后來才加入他的使團。
那個酒泉郡的譯者盧九舌,則專門替人夾帶走私器物,行走于西域,所以才會那么多種胡語,被關都尉逮到后懇求立功贖罪……
身處邊塞的人,本非孝子賢孫,皆以罪過徙補邊屯,誰都有一點不能為人道之故事。所以傅介子對手下的吏士們,該嚴時則嚴,該寬時則寬,不追究小過。
就在這時,夏丁卯撓了撓頭后,竟如此回答:
“上吏,不是老朽不肯答,只是用本置佐吏任弘的一句話來說……”
他笑道:“君食雞子甚美,又何必識牝雞乎?”
……
堂上先是安靜了片刻,旋即響起了傅介子的大笑。
“此言粗淺,卻有道理。”
若是吃到一枚雞蛋可口,又何必非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呢?傅介子琢磨著這話,笑道:
“吳副使,不必再追問這位夏廚佐了,吾等且先嘗嘗這些案上的‘雞子’味道如何。”
講真,吳宗年在那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禮,傅介子早就不耐煩了。面前的菜肴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雖然羊肉還是羊肉,雞肉也還是雞肉,卻又與過去見的不太一樣,聞著香味,卻只能看著,遲遲不能動著,煩不煩?
吳宗年悻悻而罷,大家這才終于拿起筷著吃飯,因為傅介子以今夜要動身為由,讓人將酒撤了,也不必舉杯推讓,眾人都對準案頭的飯食,吃得很認真。
今日的菜肴,確實與其他置所千篇一律的做法不同,實在是太好吃了!
馕坑里烤出來的炙羊排就不必多說了,外焦里嫩,相比外頭二三十人分一頭羊,堂內七八人卻能吃個夠,十分過癮,食至酣處,傅介子、蘇延年,甚至連陳彭祖都直接上手了。
唯獨吳宗年有些文士的矜持,用刀子慢慢在俎上切肉,又以筷著夾著細嚼慢咽。
羊肉雖不錯,但一向喜歡吃雞的傅介子,更喜歡那盤雞肉:一整只雞剁成了塊狀做熟,看上去油黃鮮嫩,且入口滋味獨特,與尋常的釜中燜煮不太一樣……
只有夏丁卯知道,這道任弘專門點的菜肴,是先將花椒姜蒜放入滾油中煸出香味,加雞肉大火猛炒至焦黃,再放少許的醋、蔥白,轉小火燜。等出鍋后,有淡淡麻味的雞肉不但噴香可口,還有濃稠的湯汁,簡直是完美的下飯菜!
等肉吃得差不多了,再拌上點又長又薄的蒸餅,吸飽濃稠的湯汁,送入口中,真是量大味足。
“徐嗇夫,夏嗇夫,上次吾等吃的叫‘沙蔥炒雞子’,這雞肉又是什么做法?”等風卷殘云吃完后,東席的蘇延年意猶未盡,如此問道。
徐奉德看向東席末尾的夏丁卯,廚嗇夫摸了摸嘴,笑道:“大盤雞!”
其實任弘最初教夏丁卯這道菜時,是不太愿意承認它是大盤雞的:沒有干辣椒、青椒,沒有土豆,沒弄到八角、桂皮,甚至連糖都沒有,只能用夏丁卯自己腌制的豆醬來上色,總覺得味道差了點。
可當它出了鍋,任弘品嘗過后,卻不得不承認,雖然配料不如后世豐富,但卻已經做出了疆菜的精髓:
那就是量大味美,豪爽簡便!
“這也太……”
吳宗年琢磨著這菜名,總覺得怪怪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好名。”傅介子卻十分欣賞。
“簡單明了,不必拐彎抹角,這就是邊塞吃食該有的樣子。”
“傅公嘗出來了!”
夏丁卯感覺遇到了知己,十分高興,離席道:
“教老朽做這道菜肴的置佐任弘,也是這樣說的!”
傅介子瞇起眼:“哦?他如何說?”
夏丁卯道:“任弘說,這道菜,雖然好吃,但既不精,也不細。”
他抬起頭,看到傅介子吃得大汗淋漓的面龐,嘴角沾著的肉汁,笑道:“更不雅!”
“所以,它絕非儒生文士之肴!”
夏丁卯朝傅介子作揖道:
“而乃將軍之肴也!”
……
任弘一直覺得,兩千年后,江南菜和西北菜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江南和魔都的菜品講究精細,完全繼承了古代文化人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有點像柳永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
而西北菜,則是另一種風情: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秦人齊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氣洋洋,沒撮辣子嘟嘟囔囔!
不存在優劣之分,但吃法的不同里,暗含著一個地區的性格。
時間往前推兩千年,還是邊塞之地的大西北,也是一樣的場面,遠征的將軍、候望的戍卒、匆匆而過驛使們,沒那么多閑工夫等庖廚做精致小菜,細嚼慢咽。
他們只需要量大管飽,鹽味再重點就更好了,畢竟西北日頭烈,每天要流好多汗咧!
所以、任弘的這份總結,真是對極了傅介子這邊塞老行伍的口味!
“將軍之肴,說得好!”
對這說法,傅介子只差拍案叫絕了。
在傅介子看來,今日在懸泉置擺這么多筵席、案幾、尊俎已是浪費時間。
就該盤腿坐于地上,端著一盤“大盤雞”就著那寬大柔軟的蒸餅,吃個痛快!
吃完后,一抹嘴,一砸盤,就該帶著士卒們,持刃去干大事了!
他拍著微挺的肚子,笑道:“今日還需上路,不能飲酒浮一大白,但為了這句話,我至少能多吃一只雞!”
此時宴饗過半,案幾上,羊肉只剩下了骨頭,盤中雞肉和蒸餅也已食盡,可傅介子仍是覺得不夠。
徐奉德立刻拍了拍手:“上馕!”
幾個置卒端著一籮筐剛出爐的烤馕進來,這意思明擺著:“隨便吃,管夠!”
同為西域省美食,馕和大盤雞也是絕配,徐奉德和夏丁卯給傅介子等人示范了吃法:掰著馕蘸大盤雞剩下的汁,便能吃得肚滾圓。
方才的炙羊肉、大盤雞,雖然對胃口,雖然傅介子出言稱贊,但也僅此而已,他走遍西域,吃到的奇異食物多了去,其中一些味道也不錯,難道還要每次都爆衣不成?
可唯獨見到烤馕,掰著吃了幾口后,傅介子眼睛卻越來越亮!
“這是胡餅?”
吳宗年嘗了一塊后,覺得太干,不合口味,頷首道:“的確與西域城郭諸邦的胡餅很像。”
蘇延年補充道:“但要比胡餅大不少,口味也要好許多,這上面的黑籽莫非是……胡麻?”
按照歷史進程,西域的胡餅要再進化兩百年,慢慢向東傳播,到東漢時,才能在長安成為網紅食物,漢靈帝親自為它袋鹽。
至于眼下,西域胡餅的做法還不太成熟,哪怕在距離西域最近的敦煌,雖然蒸餅湯餅在坊市中已很常見,但烤制的胡餅尚未普及開來,只有西域胡商偶爾制作食用。
這次在西域又轉了一圈后,傅介子心里其實隱隱有一個想法,但并未成型,此刻見到烤馕,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他捏著烤馕,反復打量,越看越愛。
“此物是如何制出的?”
徐奉德簡略地介紹了一遍后說道:“乃是佐吏任弘所教!”
任弘,又是任弘,這是今日來,第幾次聽到此子之名了?
傅介子遂問坐在西席末尾那個披甲騎吏道:“奚充國,你方才出去查看,外頭的吏士們,被任弘招待得如何?”
奚充國就是孫十萬所說,在龜茲一弩一個,殺盡匈奴使者隨員的騎吏。
“奚充國”,這是漢朝常見的名字,類似兩千年后隨處可見的“劉衛國”“川建國”……
畢竟從漢武時代起,漢朝上下便洋溢著濃厚的愛國氛圍,是好男兒,就該以身許國!所以重名很多,朝中還有位剛被升為后將軍的“趙充國”。
奚充國站起身來,向傅介子稟報道:“下吏方才出去巡視,聽說任弘出錢買了頭羊,宰殺烤炙,以饗吏士,眾人都吃上了炙羊肉,還有這烤馕,吏士皆喜。”
傅介子問道:“吏士們沒喝酒?”
奚充國道:“有傅公的嚴令在,就連最好酒的孫十萬都沒喝,其他人更不用說。”
“善。”
傅介子頷首,這任弘倒是很會來事,將自己隨口一說的事,辦得不錯。
這荒涼的驛路,孤零零的懸泉置里,竟出了這樣一個異數,仿佛是戈壁灘上一塊隱約發光的石頭,吸引著傅介子的注意。
那石頭里藏著的,會是一塊璞玉么?
看來,是時候好好會會此人了!
“騰個位子出來。”
傅介子下令道:
“請任弘入席!”
……
PS:漢朝人很喜歡在墓穴壁上畫的宴飲圖,稍后發在章說或書友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