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弩的強度從一石、三石、四石到十二石不等,六石以上是足張弩,臂張弩的話,通常以三、四石為常用。
眼下任弘手里所持的便是一架四石具弩,它張力約合120斤,最遠可達百五十步,但最佳射程,還是在百步內。
漢弩較秦弩進步了很多,機身加了銅郭,郭身上還刻著十來個小字:“元鳳元年八月卅日敦煌發弩官令匠金作弩”,這是制弩必須的工勒其名。
在任弘看來,這位名叫“金”的工匠審美是很不錯的,弩臂上有紅黑相間的漆鎏花紋,弩弓長四尺,完美的曲線猶如展開的雙翼,入手是沉重的手感——以及給士兵帶來的安全感。
不過它的一切核心技術,都集中在銅郭內的金屬弩機里,牙、望山、鉤心、懸刀,青銅時代的造物以機巧結合成一體,讓弩成了精巧的殺人利器!
任弘深吸一口氣,拉起望山,讓弩牙上升,帶起鉤心,鉤心下齒卡住懸刀刻口,使弩機保持鎖機狀態。
第二步,將牛筋弓弦扣在牙上,抽出弩矢裝入弩臂上的箭槽里,再用盡全力后拉,使箭桿頂在兩牙之間的弦上。
第三步,端起弩,用加了五個刻度的望山瞄準目標,然后猶如扣下槍械扳機般,扣動懸刀!伴隨著弩機內傳來一聲清脆的彈響,鉤心立刻下沉,帶動牙下縮,早已蓄力已久的弓弦迅猛脫牙回彈,將弩矢飛速推射而出!
一眨眼后,弩矢已經釘在長城墻垣上的靶子上了。
養狗的張千人手里已經收著十多枚箭矢,此刻跑到靶前一瞧,給任弘報了最終的成績。
“十二矢中七!”
這讓任弘松了口氣,多虧了過去半年,自己纏著懸泉置守角樓的材官教授了簡單的弩術,看來半個月后的都試,自己起碼能在及格線上。
但射術還是要繼續練的,任弘也發現了,自己在近身格斗因為想法太多,操作總跟不上腦子。反倒是遠程射弩比較冷靜,往后到了西域,自己大概就要走材官路線,一路從“漢農夫”升到“漢勁弩蹶張士”了……
可惜的是,破虜燧眾人里,并沒有弩術很好的人,眼力最好的趙胡兒,用的卻是弓……
如此想著,任弘看向旁邊看自己射弩的趙胡兒,笑道:“你也試試?”
趙胡兒沒有答話,但手上卻已經解下挎著的復合弓,站直了身子,從腰間箭袋抽矢,一拉弦,一張弓,箭矢直指目標,隨后放開手指,一氣呵成,速度比任弘上弩速度起碼快了一倍!
定睛一瞧,箭矢正中靶心!
漢代的弓分為三類:上等力氣的人能挽120斤,叫做虎力,但這種人很少;中等的能挽八九十斤;下等的只能挽的六七十斤左右。
趙胡兒能挽強強弓十余矢而不歇,可謂虎力了。
雖然弩機能讓任弘這個中等氣力的人,通過手與腰力并用,發揮上等力氣的效用,但要讓他拉四石弓,大概六七支箭就累得夠嗆。
但趙胡兒卻不必休息,竟一口氣射了十二支箭!數了數后,一共中了十一枚,可謂十分駭人了。
哪怕是與趙胡兒有過節的韓敢當,在烽燧上看到這一幕,也不得不承認:“非十年之功,不可能有如此射術。”
這就是弓弩的區別了,弩機利用機廓的精巧,將上弦和瞄準分開,所以比弓的彈射力更大,殺傷力更強,最后階段只需要專注于瞄準而不必考慮控弦,加上望山幫忙,命中率也更高。
弓看似構造簡單,但要用好卻比弩更難,很多時候要射中目標,靠的不全是仔細瞄準,而是感覺……所以培養一個普通弩手,一年足矣,但一個弓手,沒有三年每日挽弓的熟練度根本不可能。
弩機唯二的不足是:在上弦速度上,弩遠不如弓,尤其是當你遇上一個使弓的老手時,還不等端起弩瞄準,估計就被對方射死了。此外,當在顛簸疾馳的馬上時,弩機根本沒有從容上弦瞄準的時間,反倒是那些騎射嫻熟的射雕者,一反身一彎弓,或能將你射落馬下!
強弓勁弩,兩種相似而不同的武器,實無優劣之分,只是弩更適合人口龐大,可以短時間培訓大量臨時士兵的漢朝,弓則更適合人少但從小便修習騎射的匈奴。
喊著燧中眾人試射過后,任弘便要履行公務,前去巡視天田。
按照順序,今日巡視天田的人輪到呂廣粟,但任弘卻又點了一個人。
“趙胡兒,你也隨我去走走?”
……
巡視天田相當于一場負重越野,任弘披上了一身皮甲,頭纏黑幘裹巾,腰上掛了柄四尺長的環首刀,又背了上了他方才用的弩,弩矢三十枚,掛了個褡褳裝水,但沒有騎馬。
“破虜燧東西共有長達十二里的轄區,我作為燧長,總得一步一步親自走過才行。”
趙胡兒和呂廣粟已在等待他,趙胡兒將頭上短短的辮發,在頭頂扎了個小髻,問他為何時,與趙胡兒關系不錯的呂廣粟代為回答:
“先前趙胡兒曾以辮發巡視天田,差點被旁邊的凌胡燧當成越塞的匈奴探子給抓了起來!”
不過這趙胡兒身在漢地,卻留著胡人的發式,莫非真如韓敢當所言,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么?
趙胡兒沒有太多話,只在前頭默默走著,目光始終落在腳下。
呂廣粟也喊道:“任燧長,烽燧外設有陷阱虎落,跟著我走。”
“虎落”,也就是柳枝編制的籬笆墻,可阻擋匈奴騎兵靠近,他們若想越過,便要下馬搬開,給烽燧守卒從容施射的機會。
在門外的沙地里,還埋著些陷阱,用草席一蓋,蒙一層土,根本看不出來,里面布滿胡楊木樁,木樁削成三梭銳尖,若有人想要強行突破虎落進攻烽燧大門,難免會一腳踩進去。
小心翼翼繞過虎落,接下來便是一大片樹林,趙胡兒在一棵榆樹前停了下來,找了找是否還有未枯黃的樹葉,然后又用刀削剝了點榆樹皮,直接就放進了嘴里嚼,猶豫了一下后,還給任弘也遞了點。
見任弘滿眼疑惑,趙胡兒解釋道:“燧長不是問我為何眼力這么好么?將榆樹葉、皮吃下去,便能在夜里看得清物件。”
“原來這便是訣竅。”
任弘笑著有樣學樣,邊塞里新鮮肉蔬極少,很多戍卒得了夜盲癥,到了天一黑就成了瞎子,啥都看不清,這榆樹葉、榆樹皮還真能補充點維生素?聊勝于無吧。
他嘴里嚼著榆樹皮,心里想的卻是胡蘿卜這會的原產地在哪?
再往前,便是緊挨著長城的天田了,柔軟的細沙鋪在長城兩側,若有人馬越塞,會在上面留下深深的腳印,若無大風沙,腳印不會很快消失。
和沉默寡言的趙胡兒相反,呂廣粟話倒是很多,絮絮叨叨地沖任弘抱怨道:
“畫天田可是累人的活,要鏟掉草木,鋪撒細沙,一人每日只能鋪三百步而已,全部鋪好后,還要每日巡視,吹散的地方要重新平整,艷陽天里,很容易頭暈目眩,若有足跡而未注意,事后就要受懲處了。”
說著呂廣粟往口中灌了一大口水,縱是入秋,頭頂的烈日仍讓三人滿頭大汗,直叫他們頭暈目眩。
任弘摸了摸頭頂纏著的幘,同樣被太陽曬得燙呼呼的。
他笑了笑,從背著的褡褳里,拿出了三頂氈笠,往自己頭上一扣,又給呂廣粟、趙胡兒一人扔了一頂。
“戴上罷,好歹能在巡視時少曬點日頭。”
這是任弘來之前,請懸泉置里會縫補的傳舍佐幫忙做的,類似后世武松、林沖戴的玩意,這東西四周有寬檐,頂上還被任弘加了紅線織成的纓。
它在作戰時是個弓手的好靶子,當然不能戴,但對巡視的燧卒而言,反倒需要醒目的標志讓烽燧遠遠看到自己。
“好東西啊,以后不怕炎日暴曬了。”
呂廣粟戴上以后愛不釋手,趙胡兒也沒有拒絕這好意。
他們的巡視在繼續,每一塊天田都要仔細檢查。
不過在任弘看來,這天田的作用其實還是太被動了,畢竟長城不高,后世的美墨隔離墻都有人翻,塞外的胡人和塞內的逃亡者若是鐵了心,乘夜翻越長城也不是什么難事。
而天田根本無從阻止他們,只是讓烽燧事后看到了心里有底:昨夜有多少人溜出去,又有多少人溜進來?
正思索間,走在前面的趙胡兒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單膝跪地,蹲在一片天田前。
“任燧長,看這!”
等任弘走過去時,不由皺起眉來:
天田平整的沙地上,多出了一串深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