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因為任弘的事,陳彭祖被虞長史斥責一通,但他倒也并未就此與任弘絕交——畢竟吃人嘴短啊,老陳饞,這兩個月每次去破虜燧,都能吃得滿嘴油。
所以十月初三這天,當酒足飯飽,任弘問起張掖戰事時,陳彭祖便將知道的都告訴他了。
“匈奴犁汙王以四千騎分三隊,入張掖郡日勒、屋蘭、番和三縣。”
任弘頷首,匈奴的選擇其實挺好,那三縣位于張掖郡東部,一旦被截斷,河西走廊將被截為兩段,敦煌酒泉張掖都將與中原失去聯絡,一旦匈奴聯合南山羌一齊進攻,能不能守住還真難說。
陳彭祖又道:“胡虜見三縣防御精明,難以破城,便掠數百口而退。張掖太守未得其要領,發兵追之不及。”
張掖太守是有點廢的,提前預知匈奴即將入寇,但不知道具體攻擊何處,便將防御重點放在郡城。結果竟等了個空,眼看就要放胡人大搖大擺離開。
關鍵時刻,張掖屬國站了出來!
屬國相當于漢朝的自治區,當年匈奴渾邪王殺休屠王,并將其眾合四萬余人來降漢朝,漢武帝置五屬國以處之。
之后便成了慣例,割大郡邊縣置屬國,讓投降漢朝的羌、胡部落仍按原來的風俗生活,用征募從軍的方式抵租稅,由屬國都尉管理。屬國騎兵和良家子騎一同,成了漢軍騎兵精銳,衛霍當年橫掃匈奴,也多有屬國騎兵的功勞。
“張掖屬國都尉郭忠盡發屬國騎從,追擊胡虜,出塞百里,大破之,右賢王則在西邊與酒泉都尉對峙,救之不及。此役,四千胡虜得脫者僅數百人,郭忠手下一位義渠騎士,更當場射殺了犁汙王!”
“眼下朝廷賞賜已經下來了,郭忠封成安侯!”
封侯是每個漢朝男兒夢寐以求的事,眾人都聽得眼熱,尤其是那一日在烽燧上,說自己曾夢想“封侯”的韓敢當。
“不僅如此,那個斬犁汙王首的義渠騎士,則賜黃金二百斤,馬二百匹!”
“黃金二百斤,這么多!”任弘有些驚訝。
是挺多的,漢斤相當于250克,每斤黃金值萬錢,加上每匹馬也價值近萬,加起來就是三百多萬巨款……
還不用納個人所得稅。
相比于任弘他們前后兩次立功得的十來萬賞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更無奈的是,這場十年一遇的大捷里,酒泉、張掖都立了功,不僅郭忠封侯,其余候官、候長也沾了光,普通士卒有斬首功者,也都賞錢或增秩。
唯獨敦煌郡,白白看著兩千匈奴人在塞外耀武揚威月余,除了破虜燧砍了七個腦袋外,沿邊百多個烽燧,數千屯兵,連根馬毛都沒撈著,真是誰菜誰尷尬……
更何況,既然犁汙王大老遠死在張掖,那他位于馬鬃山的王庭,的確是空虛的啊,任弘的判斷大體沒錯,可惜孔都尉太過謹慎……
不,不能說謹慎了,任弘進諫后,長達半個月的時間,孔都尉沒有主動做任何事,連派人去塞外偵查都免了,只在塞內縮著守株待兔,白白錯過了這大好時機。
現在右賢王已向西退至馬鬃山附近,補上了缺口,機會就這樣稍縱即逝。
看看別人家的領導,看看那封侯的郭忠,同樣是都尉,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好吧,多大能力做多大事,有自知之明,也好過喪師辱國。
在任弘看來,孔都尉是個合格的官僚,但他注定干不成大事。
這是一個昂揚的時代,總有英雄層出不窮,在封侯逐利的激勵下,他們以無所畏懼的勇氣,掀翻了騎在頭上的匈奴,他們手持旌節,跨過大漠流沙,帶著華夏第一次走向未知的世界……
只有這些大智大勇的人,能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正因為有了這群人,雄壯的漢風,才能被人追憶兩千年。
那天被匈奴困在烽燧上,幾欲被燒死時,任弘想明白了。
重活一次,他不想庸庸碌碌過一輩子,更何況以任弘的身份處境,不奮斗則死!這也慫那也怕,絕對沒出路。
他滿肚子韜略想要施展,現在很需要有點冒險精神的領導。
于是任弘越發想念傅介子了。
確認過眼神,遇見對的人,擦肩而過后,才知道吃雞俠的難能可貴啊,看多了庸碌穩慫之輩后,老傅簡直是戈壁上發光的金子……
“對了。”
說話間,陳彭祖也已啃完了半只烤雞,吮著指頭上的油對任弘道:“我這次來,是奉都尉之命,讓你去步廣障一趟。”
任弘翻白眼:“陳兄,我只奇怪,你為何每次都要等到最后才說?這次又是為了何事?”
“好事。”陳彭祖笑道:
“你要升官了!”
……
漢朝官卒的賞罰功勞自有規程,比如任弘等人在候望系統里立了功,要由候長報給候官,候官上報都尉,都尉再上報太守,最后由太守令郡功曹核實定功,在每年十月份上計后將結果反饋給軍隊。
此時,任弘又一次站在孔都尉的廳堂里,入冬了,孔都尉穿上了一件上好的貂裘,仍是一副老成干練的模樣,只是養胖了點。
他笑瞇瞇的看著任弘,話則由虞長史來說。
“任弘,郡府上功已畢,你在八月時連立下兩次大功,賞錢已給了你,除此之外,還應該增秩二等!”
“燧長為比百石,升兩級后,為比二百石,從此以后,你就不再是少吏了。”
罪吏子弟只可為少吏,秩祿不超過百石,這是曾困擾任弘許久的,而現在陡然突破,任弘卻沒有感到一絲的輕松。
因為接下來孔都尉的話,讓他發覺,自己一抬頭,仍是硬邦邦的墻壁……
“任弘,本都尉想讓你調到步廣候官來,做一個尉史,何如?”
陳彭祖就是尉史,秩比兩百石,看上去是升官啊,沒毛病,但任弘心里卻是一涼。
“如此一來,我又回到久事筆硯的老路上去了……”
這尉史,說不好聽點就是都尉身邊跑腿的,負責收發俸糧,簽署封發文件,直符、詣府等事務,沒有一天是閑的,但做的事卻又雞毛蒜皮,且要想往上升,只能老老實實熬工齡。
都尉麾下,其實比二百石的官很多。
比如統帥兩百名兵卒,平時負責屯田種地,戰時帶著戍卒出擊的屯長,蘇延年就是屯長。
又比如管著六七個烽燧的候長,相當于燧長的加強版。
若是讓任弘去做屯長、候長,他會欣然應諾,好歹是穿越者啊,種田也能種出政績來,做候長的話,若運氣好點,再立功勛也是可能的。
他明明已經在破虜燧,靠一場漂亮的守燧戰和七顆首級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在這場匈奴入塞中,儼然敦煌郡最耀眼的星。
可孔都尉,卻偏偏要將他調離一線,讓他做尉史,忙碌于案牘,很難有立功機會,看上去是提拔,可任弘總覺得,有故意限制他的味道……
“莫非是因為我的身世?”
往好處想,離領導近些,可以建言?
但經過上次進諫失敗,任弘對此不再抱有希望。
“任弘,都尉在問你話!”
虞長史催促的聲音響起,語氣很不友好。
這一刻,任弘做出了決定,他朝孔都尉拱手作揖:
“弘年輕學淺,恐怕難以勝任尉史,別到頭來誤了都尉之事,我還是好好守著破虜燧罷!”
孔都尉搖頭道:“你秩為比兩百石,若仍做燧長,旁人會說本都尉賞罰不明的。”
“不妨。”
任弘笑道:“我本就是試為燧長,待今年任期結束,站完了破虜燧的最后一班崗,任弘也該回家務農了!不瞞都尉,我已用先前得的賞錢,在敦煌郡買了不少地……”
虞長史大怒,斥道:“你這是要辭官?”
任弘垂首:“豈敢,都尉要留我的話,弘絕不敢辭!”
“隨他去。”
孔都尉沒打算留,一揮手,讓任弘走。
這意思明擺著啊:你在我這只能做尉史,其他職位,想都別想!
“下吏告退!”任弘退出廳堂,在外面眾吏的指指點點下,離開了步廣障,也順便錯過了另外一位風塵仆仆,從東邊趕來的騎士……
不同于上次被拒諫又教訓一頓后的滿腹郁悶,無人吐訴,這次出了障城,騎上馬,走到四下無人的戈壁灘時,任弘終于忍不住了,抱著蘿卜的脖子大笑道:
“你別說。”
“把領導開了的感覺,真tm爽!”
……
“此子果然如其祖父任安一般,頭有頑骨,都尉好心擢拔他,他竟不識抬舉!”
虞長史有些生氣,孔都尉卻好像沒當回事,搖頭道:
“年輕后生啊,就是心高氣傲,我少時何嘗不是如此呢?他要如我一般,在這世道里摸爬滾打十來年,才能明白,這世上的事,絕非心想事成,他鋒芒太露,在案牘里磨磨性子,不好么?”
孔都尉說得很無奈。
虞長史已經決定,要替都尉好好教教這任弘為人處世的道理,只要他還在敦煌一天,就別想出頭了!
又接話道:“都尉,任弘大概是想著,有傅介子為靠山,所以才如此猖狂。要下吏說,傅介子出使大宛,卻未能將天馬帶回,雖然他運氣好,在龜茲殺了幾個匈奴人,可功不掩過,或許要被朝廷重罰……”
話音剛落,外面的陳彭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稟報:
“都尉,有傅公屬下,持朝中詔令而來!”
虞長史的話就這樣卡喉嚨里也,而當外面的人進來后,卻是傅介子的親信,騎吏奚充國。
“我記得你。”
孔都尉重新綻放了笑:“此去兩月有余,是剛從長安返回?傅兄可還好?”
“傅公很好。”
奚充國笑道:“回朝后被天子拜為中郎,遷平樂監,明年要持節再度出使西域!”
奚充國的話里沒有透露太多,但孔都尉這官場老油子,卻從兩個職位上,知道傅介子這次是賺大了!
平樂監和騎馬監一樣,都是弼馬溫,看似平級,可騎馬監在長安外圍,平樂監卻近在宮旁,職位更重要。
而更特殊的則是“中郎”,中郎本屬九卿光祿勛之下中郎將下屬,現在也常作為加官,得此殊榮的人可以出入宮禁,從此成了內朝近臣。以中郎作為出使西域的使者,也更能代表天子。
雖說現在天子年少,大將軍霍光攬權,但傅介子的這兩個職位,無不代表大將軍對傅介子上次西域之行,是極滿意的。
“這傅介子,又賭對了。”
孔都尉嘆息,他雖是比二千石,可連跟大將軍搭話的機會都沒,看來傅介子明年再來時,他又得畢恭畢敬了。
奚充國也不廢話,與孔都尉見禮后,又將蓋了大鴻臚、平樂監兩個印章的征募文書送了上去。
“前有敦煌郡懸泉置小吏任弘,向傅公獻馕,吾等回長安時,烤馕果如其言,月余而不壞,且較糗糒(qiǔbèi)更易攜帶,任弘有功矣,理當嘉獎。故傅公向大將軍進言,征辟其為使團假吏,秩兩百石!”
剛才還大談人生經驗的孔都尉和虞長史面面相覷,這任弘前腳剛推辭了尉史,后腳就得了個更高的官?而且是來自朝廷的正式辟除……
莫非是提前知道此事,故意的?
“傅公讓我和任弘一起,先行于敦煌督造馕坑,籌備使團的干糧,等來年開春傅公抵達,一同西出玉門!”
“不過前提是,他還活著……”
奚充國沒看懂這微妙的氛圍,笑道:
“傅公讓我親自來瞧瞧,任弘做燧長幾個月了,匈奴斬其頭而去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