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旗豎起來。”
在谷地行走時,使節團是很低調的,旗幟都卷了放好,如今卻在吳宗年的命令下,舒展開來。黃底黑字的漢旗,在西域干燥的風中獵獵作響。
雖然赤色可能更應景,但此時的漢朝在漢武帝太初改制后,自認為是土德,以正月為歲首,服色旗幟尚黃。
而吳宗年自己則忍著兩腿內側的被磨掉皮的疼痛,艱難翻上馬背,一手操轡,一手舉著旌節,號令眾人道:“向西走!”
旗幟和旌節,這將是對匈奴人最大的誘餌,和漢朝這邊擒殺一名百騎長的賞賜更豐厚一樣,匈奴人劫殺漢使,繳獲旌旗亦有重賞。
接著,吳副使又在說大伙聽不懂的話了。
“孔子與子貢還有一場對話,子貢問,何以為士,孔子說,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諸君,過了今日,吾等都有資格自稱為‘士’了!”
讀書人就是廢話多,沒有人搭理他,大家都陰著臉,因為這注定是一次兇多吉少的誘敵。
被挑中的吏士們知道,胡騎會如被鮮肉誘惑的狼群般,沿著狹長的谷地,對旌旗緊追不放。雖然給奚充國他們贏得時間,但自己很可能會被追上射殺擒獲。
但沒人認慫,因為騎不好馬、抱怨出使日子苦、遇上沖突也只會躲在車后頭,為此屢被吏士所輕的吳宗年都沒慫,他此刻竟然在笑。
“吳副使,你笑什么?”有個吏士忍不住問。
“我笑了?”
吳宗年是個靠學韓詩,舉孝廉而進入中樞的齊地儒生,騎馬追逐實在不擅長,此刻他本該惶恐不安,但伸手一模被風吹得紛亂的胡須,這才發現,自己果真笑得無比開心。
“我笑的應是,我吳宗年跟傅公跑了兩趟,直到今日,才算對這趟出使,有了點用處,配得上這旌節了罷。”
他看著手里的旌節,末端樓蘭王的血跡尤在。
“我也笑,我總算有點,子貢出使的感覺了。”
吳宗年匆匆一抽鞭子,讓坐騎跑起來。
只要速度夠快,身后的匈奴人就追不上來,而吏士們,也無從發現,這位滿口忠勇榮辱的副使其實正在發抖。
“不。”
吳宗年顫抖著唇,喃喃自語道:
“我就是子貢!”
……
當奚充國和粟大、司馬舒三人艱難登上了三壟沙的第一道沙山時,回過頭,遠遠看到,七騎已離開了居廬倉,沿著狹長的谷地向西而去。
追在吳宗年等人身后的,是數十騎來自蒲類海的匈奴兵,他們長途跋涉,馬匹有些疲憊,所以距離一時無法被縮短,奚充國只希望,還有機會再見到吳宗年。
但更重要的是,要將消息盡早送到榆樹泉,不能讓使節團這一個月來的努力白費。
“走!”
他們一刻不敢耽擱,牽著馬,從高聳的沙山上艱難往下滑。
裝樓蘭王的木函被奚充國綁在胸前,即便塞了稻草,仍能聽到咚咚作響,傅介子的信則貼身揣在懷里,此外除了一天份量的馕、水,以及武器外,其他一切累贅都被丟棄。
三壟沙的沙很滑,風也大,更主要是心情與去時大異,三人都很焦躁。
于是在從第二道沙壟往下滑時,來自右扶風的騎士粟大心里一急,竟連人帶馬滑了下去,快倒是快,可坐騎的馬腿卻折了,一瘸一拐,連第三道沙山都爬不上去。
“別管馬了,待會吾等共騎。”
與粟大關系好的隴西人司馬舒催促他快點爬,在快上到沙山上時,還打趣道:“粟大,屁股洗干凈沒,待會共騎時,我要在你后頭。”
“爾母……”
粟大罵了一半卻沒罵出來,因為率先登上沙山的他看到,在北面兩里左右的位置,亦有十余名匈奴人剛剛登頂,也在朝他們看。
“胡虜真不笨啊。”
奚充國咬著牙,看來那些匈奴人識破了吳宗年的計策,在向西追逐之余,還派了十數人來追自己。
這是一場比拼,比誰能又快又穩下到沙山之下,比誰上馬后能以最短時間加速,朝如無數條黃土巨鯨擱淺的魔鬼城沖去!
但要命的是,粟大的馬已經折了,他只能與司馬舒共騎,雖然那馬是上好的河西馬,載兩人沒問題,但畢竟是多了上百斤的重量啊,速度始終快不起來。
“粟大你會不會騎馬?胡虜只在一里外了!”
司馬舒還真在粟大后面,一邊拼命打著鞭子,一邊破口大罵,按照他倆的速度,被追上是遲早的事,甚至會拖累奚充國--他是使節團騎術最好的人,坐騎也速度最快,但一直沒盡全力,等著二人趕上。
再回頭,胡騎已追至半里地了。
粟大咬了咬牙:“要不然我下去……”
“你家中還有妻兒等著,你下個屁。”
不等他說完,后面的司馬舒便大聲叫嚷道:“我去土丘里躲躲。”
說罷粟大只感覺身后一輕,司馬舒已滾落下去,朝一片地形復雜的土丘鉆去,這壟城里只剩下他的回聲。
“奚騎吏,粟大,我家在隴西郡成紀縣北鄉坡頭里!若我死了,記得去報個信,叫我母別瞎哭嚎!”
少了一個人后,粟大的馬速頓時快了起來,稍稍追上了奚充國。
奚充國回過頭,看到有三騎胡人分了出去,去追徒步逃走的司馬舒,但仍有十人緊跟不舍。
“唉!”
奚充國只恨,恨身上的木函和書信,若非念著這兩樣東西,他大可帶著粟大與司馬舒,和胡虜在此決一死戰,縱死又如何?六郡良家子從來就沒怕過。
但使命,就是比性命還重要啊!
他也恨自己擅長的弩在馬背上無法如弓箭一般施展,否則大可且戰且走,以一敵十。
奚充國此刻無比想念擁有各項絕技的同伴們,若是騎射無雙的趙漢兒在此,何懼胡虜?
而若是妙計百出的任弘在也不錯,他肯定能想出主意來,甩掉這些匈奴人吧?
但現在,奚充國除了悶頭往前沖,就別無他法了。
盡管二人在如迷宮般的壟城里不斷變換路徑,但身后的胡騎已死死咬住不放,始終無法甩掉,且距離越來越近,已經有胡人在試圖開弓朝他們射擊!
粟大忽然悶哼了一聲。
“中箭了?”
奚充國瞥了一眼,粟大卻搖頭否認,只是臉上已有些難看,忽然道:
“奚騎吏,去時吾等賽過馬,你馭馬如風,誰也追不上,眼下定是為了等我,未盡全力。”
被他說中了,奚充國罵道:“閉嘴!再撐一陣,只要入了夜,胡虜或許便不追了,等明早沖出壟城,便能看到烽燧。”
明早?怕是趕不上了。
粟大卻下了決心,大聲道:“我是右扶風槐里縣槐樹里人。”
下一聲,他竟哭了出來:“進里門右拐第二戶,就是我家。”
“還望奚騎吏,能替我將賞錢帶回去!”
言罷竟調轉了馬頭,奚充國愕然回首時,卻只看到了粟大背后扎著的一支箭羽。
以及廿煉環刀出鞘后反射的陽光。
他看到的最后景象,是這個漸行漸遠的右扶風漢子,高舉環首刀,沖向那十騎匈奴人時,發出的震天哭吼!
“殺!”
……
在傅介子的使節團離開后,玉門都尉便立刻著手恢復關外亭障。
出了玉門關,依次是牛頭燧、千秋燧、廿里燧、顯明燧、牛泔水燧、大坡燧。
一座座廢棄已久的烽燧重新入駐候望兵卒,疏勒河邊滿是漢軍將士夯筑塢院、修繕烽臺、堆積薪柴的身影。
而再往西,便是使節團曾喝過清涼泉水的榆樹泉,玉門都尉在此設置了大煎候官。
短短一個月里,此處模樣大變,一千名屯戍兵被調到此處,一邊屯田駐守,播撒粟種,整理溝渠,秣馬厲兵,一邊等待樓蘭的消息。
而烽燧,仍在繼續向西延伸,一直修到再沒有水草的魔鬼城以東。
元鳳四年二月十六這天清晨,大煎候官最西面的烽燧“延年燧”。
一名燧卒在候望時,遠遠望見有一騎從壟城中走出,身后還追著幾個胡人!
這是一場持續了一天一夜的追逐,不論被追的人,還是追逐者,都早已疲倦不堪,搖搖欲墜,只憑著本能在前進。
鼓點敲響,積薪點燃,烽煙大作,駐扎在此的十余漢騎立刻出發。
還不等他們靠近,那些胡人遠遠看到,便知難而退,縮回了壟城之內。
只剩下那名騎士搖搖晃晃騎行到近處,他的馬兒屁股上腿上插了整整七八支箭,已走了一晝夜,此刻再支撐不住,轟然倒下。
而奚充國被壓在身下,他背后也中了幾箭,幸好穿著傅介子讓他帶上的魚鱗鐵甲衣,不致命。
當奚充國睜開眼時,看到了眼前的幾人:他們頭上裹著的赤幘,身上披掛的戰袍甲衣,方正的臉龐,黃色的皮膚,一雙雙黑色的眼睛,正關切而焦慮地看著自己。
是大漢的兵。
是家人和袍澤。
奚充國流出了淚,動了動干裂的嘴后,取下了胸前拼死保護的木函。
“樓蘭王安歸,頭顱在此。”
又拿出那封已被自己汗水血水弄濕的信:
“持節使者、平樂監傅公傳符書信在此。”
“此行有副使吳宗年。”
“右扶風槐里縣槐樹里騎士粟大。”
“隴西郡成紀縣北鄉坡頭里騎士司馬舒。”
奚充國忍著傷,含著淚,一連念了不知生死的九個人名,最后代替他們,朝玉門關方向鄭重下拜拱手。
“以及北地郡義渠縣人,騎吏奚充國!”
“吾等,幸未辱命!”
……
PS:新的一周求推薦票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