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白銀萌人在梧桐下加更6/10)
三棵柳一如其名,在孔雀河南岸數里外的雅丹地貌中,只有三株柳樹靠著泉水生存,此外絕無樹木。
不過周圍的雅丹土巖倒是埋伏的好地方,五月十三日這天午時,右谷蠡王與醍醐阿達騎著馬在柳樹旁等待。
天氣很熱,右谷蠡王摘了氈帽,露出了剃過后僅剩下左右兩股的辮發。
“那漢使任弘,當真會來么?”
右谷蠡王仍對醍醐阿達提出的這個計劃心有疑慮。
“我覺得他會來。”
醍醐阿達道:“從兩個月前,我便在龜茲與這任弘交過手,此人極喜涉險。本已沖出龜茲城卻為了等烏孫公主去而復返,在輪臺被圍東路斷絕后,沒有繞道,而是折返去烏孫求救兵。”
“此番若能勸降大王,那便是能夠封侯的大功,漢使們之所以不斷來西域涉險,無非是求一份奇功,如今機會擺到面前,他一定會心動!”
去過渠犁城一趟后,昨夜返回的譯長則稟報道:“大王,就我所見,漢使雖然看似是個武夫,卻尤有疑心,想來城府極深。”
“倒是其床前捉刀的年輕吏士十分蠢笨,聽到有利可圖,便面露喜色,力勸漢使赴約。因為這功勞足以讓漢使封侯,他們也能沾光。漢使在眾人力勸下,才勉強答應今日來見大王。”
右谷蠡王惡狠狠地揉著手里的鞭子:“希望他能早些到,然便能嘗嘗我這鞭子的滋味,竟敢用詭計陷害我!”
被醍醐阿達勸了幾天后,右谷蠡王有些被說動了,這次的事件并不是右賢王等人對自己的謀害,而是漢使的詭計,用一封書信讓讓匈奴內訌,以解渠犁鐵門之圍。
不過,真正讓右谷蠡王打消投降漢朝打算的,是利益的考量:他的王庭在天山以北,部眾近五萬,可這次卻只帶出來兩千騎。部下的家眷都在千里之外,一旦像當年投降冠軍侯的渾邪王一樣,被安置他處,眾人將永遠回不了家。
所以右谷蠡王自己能割舍妻兒,再娶再生就是了,部眾卻不一定樂意。他連投降的事都不敢跟親信說,唯恐他們棄自己而去,到時候帶著寥寥數百騎去投漢,必為其所輕。
而按照匈奴的規矩,右谷蠡王領地很快就會迎來一位新的王。六角王一般不是父子傳承,而是由單于的親屬們擔當,相比于自己,部眾對那片土地更加忠誠……
乘著現在誤會還不算深,倒不如像醍醐阿達說的那樣,引誘漢使前來,將這罪魁禍首擒下,斬其部下,一并給右賢王送去,如此便能自證清白。
一旁的醍醐阿達倒是對漢使本人很感興趣,對譯長到:“你再與我說說,任弘長什么模樣?”
譯長如實描述后,醍醐阿達聽后舒展了眉:“看來這任弘任謁者,與我在鐵門關遠遠見到被漢兵簇擁的任侍郎,應該不是一人。”
一個是四旬威猛壯漢,一個聽說是二十多的高瘦年輕人,從年齡看,或許不是醍醐阿達最初猜測的兄弟,而是……
“父子!”
醍醐阿達了然:“任弘和任侍郎,應該是父子關系,也罷,我擒殺其父,也算報復其子的羞辱了。”
但他們左等右等,午時已經快到了,卻始終不見人影。
正當右谷蠡王和醍醐阿達料想是不是漢使畏懼不來時,遠處終于出現了一陣騎兵行進揚起的塵土。
右谷蠡王面露喜色,可等那些人靠近些后,卻勃然色變。
來的不是漢人,而是清一色的匈奴騎兵,人數比他在雅丹巖后埋伏的還多!
領頭的是氣得發辮直翹的伊吾王,遠遠指著右谷蠡王大罵,聲音響徹孔雀河兩岸:
“好你個右谷蠡王,吾等抓獲的龜茲人俘虜沒說錯,你果然在這等待漢使約降!我今日就要替右賢王除掉你這叛逆,也為盧胡王報仇!”
事發突然,醍醐阿達本欲上前解釋,但伊吾王本就與右谷蠡王有過節,此刻認定他背叛匈奴,哪里是勸得得的?
一場火并在三棵柳爆發,雖然右谷蠡王部下勇銳,但伊吾王帶來的人數比他多,最終只能丟下數十具尸體,草草撤離。
他氈帽也丟了,頭皮也被一支箭掠過破了皮,血流不止,回去的路上,右谷蠡王懊惱不已。
“我當初就不該聽僮仆都尉的話,他在那漢使算計下屢屢受挫,哪里提得出什么高明的計謀……對了,醍醐阿達呢?”
左右看看,竟不見僮仆都尉及其屬下的身影,有部下說,撤離前,醍醐阿達便直接扔了刀兵,向伊吾王投降了。
“好你個醍醐阿達!”
右谷蠡王登時恍然大悟:“莫非日逐王和醍醐阿達,也參與了這個陰謀?什么鐵門、渠犁,都是幌子,汝等分明是要協助右賢王除掉我!如此一來,日逐王便能和右賢王一起,瓜分我的部眾和領地,甚至成為新的右谷蠡王!”
難怪醍醐阿達會給自己出那么蠢的計策,讓自己徹底洗不清了。
好不容易回到營地,更是雪上加霜,因為右谷蠡王前幾日詭異的撤兵舉動,營地里紛紛相傳他要去投降漢朝。
于是乘著右谷蠡王不在的時候,他手下一位當戶擅自帶著數百騎渡河跑了,營中只剩下千余騎人心惶惶的嫡系。
伊吾王和蒲陰王的營地離此不遠,這已不再安全,他只能再度拔營。
但到了次日,走到塔里木河與孔雀河匯聚的地方時,右谷蠡王卻看著西、南、東三個方向,陷入了猶豫。
東面有右賢王,大概已認定自己背叛匈奴;西面的輪臺、龜茲有烏孫人,曾幾時何,自己可是與烏孫肥王匹敵亢禮的;南面的樓蘭則是漢人的勢力范圍,玉門關的援軍很可能已抵達蒲昌海,自己現在去投降,還來得及么?
西域雖大,右谷蠡王卻感到了走投無路,只呆呆看著碧綠的孔雀河水。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他的斥候逮到了兩個會說匈奴話的龜茲人。
幾個龜茲人并非自愿來跑這趟活的,生怕為匈奴人所殺,嚷嚷道:“吾等家眷在它乾城被扣為人質,不得已跟隨漢使任謁者行動,為其傳訊。”
又是任弘!看來自己“約降”之事,也是任弘故意派人泄露給伊吾王、蒲陰王的。
右谷蠡王怒火中燒,本欲殺了泄憤,但仔細想想,還是讓人將他們帶到跟前。
兩名龜茲人,一共給右谷蠡王帶來了任弘的三句話。
“漢使問,右谷蠡王是否眾叛親離,走投無路了?”
右谷蠡王臉頰微微抽搐,廢話,他能有今日下場,還不是被姓任的所害!
“若是,任謁者愿意為右谷蠡王,提供一條繞開右賢王,回到右谷蠡王庭召集舊部的活路!”
聽到這,右谷蠡王微微一愣。
“任謁者最后一句話是,若右谷蠡王愿意談,大門隨時敞開。”
“但會面的地點,得由他來定!”
五月十六日,巍峨的庫魯克塔格山南麓靠西,山國附近的巨大隘口。
“事情就是這樣。”
醍醐阿達被繩索縛著,頭重重叩在地上,前幾天的沖突中,他是自愿放棄抵抗的,與其讓事情越來越復雜,還不如讓伊吾王將他送到右賢王處,說個明白。
在他面前的,是端坐在一張虎皮上的年輕匈奴貴族,二十出頭的年紀,頭上編發,戴著金色鹿角冠,鑲嵌著綠松石與寶石,這是右賢王的標志。
右賢王屠耆堂的模樣,在匈奴人里算是十分英俊的,為此沒少受貴婦人們喜愛。
他靜靜聽完醍醐阿達的稟報后笑道:“按照你的說法,右谷蠡王本無背叛之心,完全是因為漢使任弘的一封信,讓伊吾王、蒲陰王對其產生了懷疑?”
“正是如此!”
“可這與伊吾王、蒲陰王上報的全然相反啊。”
右賢王拿出了那封漢使所寫的帛書,在吸納許多降胡漢人加入王庭后,他已經初通漢字:“這上面說,日逐王與右谷蠡王欲投降漢人,漢天子甚至已經許給了右谷蠡王一個‘西單于’的名號。”
醍醐阿達連連稽首:“絕無此事!右谷蠡王是一時糊涂,而日逐王,更是對大單于和右賢王十分忠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護右地在西域的統治。”
“若要怪,就怪阿達,皆是因為我的愚蠢,皆是因為我那一夜受驚奔逃,才讓伊吾王產生誤會,讓漢使有機可乘,請右賢王殺了我!”
“我知道這信上所說,幾乎沒一句是真話。”右賢王卻笑了:“我王庭的漢人謀士們,已為我挨句分析,多是不實之言,可惜伊吾王對右谷蠡王成見太深,不愿聽吳宗年勸解,釀成了今日局面。”
醍醐阿達頓時大喜:“右賢王英明,還來得及,請讓我回去勸右谷蠡王……”
但右賢王卻沒搭理他,轉身離去,只留下了一句話:“醍醐阿達,你犯蠢太多次,本該死上十回,但念在你對胡忠誠,只撤去你僮仆都尉的職務,回到帳落里,從普通的甲騎從頭做起吧!”
而等右賢王出了營帳后,吳宗年等人已等待外頭,緊隨其后,吳宗年小心地問道:
“既然事情已經明了,大王不欲召回右谷蠡王?”
右賢王卻滿臉的無所謂:“右谷蠡王?就隨他去吧!”
“他去降烏孫也好,降大漢也好,不過才區區千余部眾。這點損失,與為右部割去一顆毒瘤,為大單于除去一個心腹隱患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
吳宗年微微一愣,這倒是他沒料到的,難道說,右賢王真有借此機會,除去右谷蠡王的打算?
“順勢而為罷了。”
右賢王哈哈笑道:“九年前,我兄長被立為大單于時,右谷蠡王,我的叔父他不服,一度妄圖反叛,僥幸未死,非但不加悔改,更年年缺席龍城之會,讓大單于臉上無光。”
“我作為大單于幼弟,來到右地為王,右谷蠡王輕視我年少,常有不服之色。他拉攏日逐王,欲與我分庭亢禮,其部眾男女老幼加起來四五萬人,想除掉可不容易,若是逼急了,又怕他投靠烏孫,我只能忍著。”
“而如今,少了右谷蠡王后,右地比過去更加穩固了。大單于無子,一時半會沒法派新的右谷蠡王來,天山以北的廣袤牧場,只能交給我來打理,平白添了上萬戶部眾。”
“所以,我還得感謝那位叫任弘的漢使,略施小計,便為我除去了一個大敵。”
“對了。”
右賢王忽然回頭看著吳宗年,冷笑道:“吳先生,我聽說那任弘來自傅介子使團,與你是舊相識,這離間計里,是否也有你一份功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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