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衛青墓園大門,有一條石板神道直通墓山,兩側還有石人石馬雕塑,石人頭戴甲胄,雙手按劍,馬匹則有些蠢萌,圓滾滾的。
任弘覺得大漢朝啥都強啥都好,唯獨這石雕藝術,是真不如希臘羅馬,當然,也可能是他被西方毒害的審美在作祟。
而神道盡頭則是高二十余米的衛青墓,一塊大石碑上刻畫著“漢大將軍大司馬長平烈侯衛公青墓”,以及贊辭。
任弘恭恭敬敬地長拜三次,帶他入園的那禿發老叟名為鄭步廣,是衛青墓園的守園令,得虧他同意,任弘才能單獨進來祭拜。
等禮數到了后,鄭步廣招呼任弘進守墓人住的屋子,取了酒放在案幾上,不容任弘拒絕地說道:
“今日難得見到故人之孫,得喝一盅。”
任弘舉起酒壺:“鄭園令與大父是如何相識的?”
鄭步廣大刺刺地讓任弘為自己倒酒:“衛將軍府極盛時,舍人多達百人,里面有的是顯貴子弟,有的則是窮人欲求富貴,任安,還有田仁便是窮士,連鞍馬絳衣佩劍都備不起。”
“衛將軍平日忙碌軍務,對門客不上心,只交給家監來管。那家監貪鄙,不收錢就不往上引薦,于是任安、田仁便淪落到當馬夫。”
飲了一盞后,鄭步廣笑道:“巧了,我當時也是衛將軍的馬童,吾等三人在大通鋪上同榻而眠,如此便認識了。”
鄭步廣記得,幾人在榻上輾轉反側時,田仁曾抱怨說:“家監不識人。”
臉貼著墻的任安則冷不丁地回他道:“將軍尚且不識人,何況家監呢?”
雖然心有怨憤,但在衛青不再受孝武皇帝推崇寵愛,衛門日衰,而冠軍侯日盛那幾年,門下舍人大多跑去投靠冠軍侯,輒得官爵,唯獨任安、田仁仍留在衛府不肯離去,其忠貞可見一斑。
這也是鄭步廣還愿意接待任安之孫的原因,鄭步廣并不覺得,任安在北軍演了衛太子的那一出是背叛衛氏。
不過讓鄭步廣想不通的是,即便這樣,當皇帝來要衛青推舉門客做侍郎時,衛青依然沒將任安、田仁兩人報上去,反而舉薦了一堆不學無術的有錢子弟。
非得皇帝手下的趙禹大夫將衛府門客看了個遍,才挑出任安、田仁去面圣,當場委以重任。
于是乎,衛將軍不識人的說法,遂傳遍長安。
這是在鄭步廣看來,衛將軍一生唯一的瑕疵。
這件事任弘也聽夏丁卯說起過,但他覺得,也可能是衛青故意做出昏聵識人不明的樣子。
要知道,在打完漠北之戰后,漢武帝對衛青這昔日愛將也開始了打壓和提防,捧霍壓衛的趨勢十分明顯。
衛青除了私生子的出身外,其為人和軍功都無可挑剔,簡直是完人,得滿朝文武交口稱贊,這樣的人,還網羅人才,能讓漢武帝安心么?他多半是故意犯糊涂,在學蕭何自污啊。
任弘在不斷給他添酒,鄭步廣已經喝得有些多了,仔細看任弘眉眼里,還真與任安有幾分相似,不由嘆息道:
“田仁和任安都有才干,任安能手執鼓槌,站立軍門,使部下甘心情愿為戰斗而死。而田仁乃是高皇帝時的魯相田叔之后,能決斷嫌疑,評判是非,辨別屬下的官員,使百姓沒有怨恨之心。”
“可他們都死了。”
他再度端起酒盞,面露譏諷地說道:“而我只是一個馬童,沒有他們那般大才,所以才在巫蠱事中幸免于難。”
鄭步廣站起身來,一邊擊節一邊唱了起來:“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朽木苦井,是以免患。”
歌罷,他看向若有所思的任弘:“孺子,汝大父的事我講完了,你方才用來祭奠衛將軍的那木匣里裝的是何物?將它留下,你便可以走了。”
任弘卻搖頭道:“鄭園令,我恕難從命,那物件只能讓長平烈侯看一眼,卻不能留下。”
鄭步廣皺起眉:“何意?哪有來祭祀卻將祭品帶回去的。”
“因為我帶來的,是兩顆人頭,將要掛到長安北闕的首級。”
任弘揭開了木匣的蓋子給鄭步廣看,盡管用石灰腌著,但還是難掩腐臭味。
鄭步廣仔細端詳:“誰人的頭顱?看著不似漢人,也不像匈奴。”
任弘笑道:“這是龜茲王和尉犁王的人頭!”
少頃,等任弘將他這半年里在西域所做的事大概說完后,鄭步廣只愣愣地看著他。
當任弘又一次要為其添酒時,鄭步廣卻伸手止住了他。
“好后生,做得如此壯舉,你的確該來知會衛、霍兩位將軍一聲,還有這酒……得由我來給你倒!”
鄭步廣十分好酒,當任弘談在西域遇到的事時,他每說一句話,鄭步廣就要叫一聲好,再送一盞酒入喉。
但酒量卻不好,很快就醉了,卻不好好躺著,搖搖晃晃地非要送任弘出墓園。
出了墓園大門,他卻指著東邊一里外的高大封土問任弘道:“后生,看到東邊的墓了么?”
任弘攙著他:“看到了,那是冠軍景桓侯霍將軍的墳冢吧,也是歸鄭園令管么?”
“我管?”
鄭步廣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這后生真會說笑,我不過是衛氏遭殃時刀下僥幸活命的養馬奴仆,哪有資格管冠軍侯的陵墓?”
“后生你可知曉,衛將軍一共七次出擊匈奴,斬捕首虜五萬余級。一與單于戰,收河南地,置朔方郡。再益封,凡萬六千三百戶;封三子為侯,侯千三百戶,并之二萬多戶。”
“而驃騎將軍一共六次出擊匈奴,斬首虜十一萬余級。渾邪王以眾降數萬,開河西酒泉之地,西方益少胡寇。四次益封,凡一萬七千多戶。”
不是醉了么?怎么數字記得這么清楚?
“孝武皇帝在漠北之戰后,置大司馬之位,讓衛大將軍、驃騎將軍皆為大司馬,秩祿相等。”
“可這陵園,為何卻是驃騎將軍更高一等呢?”
鄭步廣有些憤憤不平,嚷嚷道:“衛將軍亡故時,只以普通的列侯禮儀下葬。而驃騎將軍逝世時,先帝將邊境五屬國的所有漢胡將士全部調來關中,讓數萬兵馬身著黑色玄甲,排列成陣,從長安一路延伸到茂陵,護送驃騎將軍的靈柩去往墓地。”
“此為王禮,列侯本不得使用,還有驃騎將軍的封土、墓碑,憑什么都比衛將軍高了一等?本是不分伯仲的戰功,如此壓一人而抬一人,這是何意?”
“如今更是差別甚大,對面守陵的足有百人,而我這卻只有十來人,每月灑掃都忙不過來。這是欺負衛氏后人要么被殺要么失侯為庶民,而霍氏還做著大司馬大將軍?難道他就忘記了,衛霍曾譬猶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鄭園令醉了!慎言!”
任弘肅然,看得出來,鄭步廣這些年積攢了好多對當局的怨氣,竟開始說不該說的話了。
“我沒醉,醉的是這世道,醉的是某些忘了本的人。”
鄭步廣喝多后嘴上不把門,想到什么就罵什么,他又指著西北邊,高度僅次于漢武帝茂陵的巨大封土道:“后生你可知那又是誰的墓么?”
“是李夫人。”
李夫人是漢武帝最寵愛的嬪妃,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北方佳人,李延年和李廣利的姊妹。
也是昌邑王劉賀的親祖母。
“李夫人?該叫孝武皇后才對!”鄭步廣大笑道:“巫蠱事時,衛皇后自盡后被廢,先帝真是狠心啊,數十年的夫妻,竟只盛以小棺,葬之于城南桐柏亭。”
“本以為霍氏掌權了能有改觀,給衛皇后一個體面,結果呢?先帝在時都沒將李夫人捧成皇后,倒是霍大司馬剛執政,便立刻將李夫人追贈為皇后,以后禮下葬于茂陵之側,還配享宗廟祭祀,我呸!”
“要知道,今上的生母趙婕妤,也只是被尊為‘皇太后’呢!”
“鄭園令,我還要去上林平樂觀復命,先走了。”
他越說越讓人心驚,任弘知道不能再聽下去了,連忙起身告辭。
任弘沒料到,自己只是想來拜謁一下衛霍,卻遇上了這么一個瘋老頭子,還有這些陳年舊事。
任弘出去時,鄭步廣仍在發酒瘋般,守墓士卒根本攔不住他,只差指名道姓罵霍光是幾個意思了。
衛李不兩立,這是武帝朝后期的外戚斗爭,巫蠱之禍雖然海西侯李廣利沒有直接參與,但事后清算時李氏外戚卻推波助瀾,恨不得將衛氏盡滅。老李甚至和丞相劉屈氂暗暗約定,爭取擁戴第一代昌邑王劉髀為太子。
所以作為霍去病親弟的霍光玩這么一出,在衛氏忠狗的鄭步廣看來,形同背叛。
“還能為啥,當然為了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任弘對霍光尊李夫人為漢武皇后的緣由猜出了幾分,只低聲嘟囔道:
“這多半是霍光在漢武帝還活著時,就往他病榻上獻去的大禮,為的就是要證明一件事。”
“衛是衛,霍是霍,我霍光跟衛氏外戚已無半點瓜葛,此生絕不會為巫蠱翻案!”
有了這份政治保證,本也算衛氏外戚一員的霍光,在奇跡般地幸免于巫蠱后,才能被漢武帝最終信任,進而得到那卷周公負成王圖。
還有上面隱含的托孤認可:
“你辦事,朕放心!”
任弘匆匆跑了,帶著使團往東邊的茂陵邑而去,而鄭步廣發了一會酒瘋后,被守墓吏卒抬回了屋子。
這老叟發瘋不是一兩次了,大將軍也知道,只是不甚在意,容著他這衛氏忠仆舍人而已。
等到下午時分,鄭步廣轉醒過來后,揉著發疼的額頭暗道:
“這任弘倒還不錯,其祖父為衛氏牽連,他復起后,竟還能第一時間來拜謁衛將軍,沒有忘本啊。”
“可惜皇曾孫是前幾天來游的茂陵,這會不知是去了平陵邑,還是長陵邑,不然可以讓他二人結識。”
“這任弘如此年輕便立下潑天大功,前途不可限量,若能與之結交,對皇曾孫應沒壞處。”
想到這,鄭步廣不由大為后悔,因為自己那一番酒后真言,可能就把任弘給嚇得再也不敢來。
“不過朝事說不準啊,就比方說霍氏主政,居然會尊李夫人為孝武皇后,二十年前誰想得到?”
“這任弘功勞倒是高,只不知廟堂上的公卿們,是否樂意讓他直接封侯,一步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