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雍作為大鴻臚屬官,參加過前幾日接待姑墨使者的事務,他特地讓譯者詳細詢問了使者經過,那姑墨使者似是受了恐嚇,對任弘贊不絕口,聲稱姑墨幡然醒悟都是任謁者的功勞。
但從姑墨人口中,劉子雍卻抓住了一個破綻。
“姑墨人說任弘持節而見姑墨王……”
劉子雍看向相府廳堂內的眾人:“但眾所皆知,任弘此番只是護送烏孫使者歸來,此外絕無使命,故天子不曾賜節!必是其偽造!”
常惠卻大笑起來,他對此事早有預料,遂取出一封帛書來,呈送到丞相、御史大夫楊敞面前:“義陽侯傅介子前日來信,說任弘在西域翻越天山時不慎摔倒,閃了腰。”
“故而行走需要手杖,蠻夷小邦之酋首不識上邦禮儀,加上姑墨王為其臣子所縛,驚慌失措下,將任弘的手杖看成了節杖,何足怪哉?據我所知,一些西域小邦,還以為所有漢使都是博望侯呢。”
此言引發了一陣哄笑,辛武賢等校尉們都知道這是傅介子那廝胡扯,卻都毫不在意。
劉子雍卻冷笑道:“所以常君認為任弘不是矯制?”
常惠回過頭:“絕不是,傅介子已將事情前因后果以馳騎送回,任弘從頭到尾,都是以利害勸說烏孫王、姑墨王,從未假借天子之言游說。”
卻不曾想,這是劉子雍設下的一個陷阱,他哈哈一笑:“全憑利害?那張勝當年在匈奴時也是如此么?”
提及此名,常惠面色頓時一黑。
張勝,這是常惠,還有跟隨蘇武出使的眾人永遠忘不掉的名字。
那是孝武皇帝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匈奴且鞮侯單于剛繼位,自降身份,稱漢天子為“丈人行”,欲重啟和親,于是蘇武使匈奴。
恰逢匈奴內部有人密謀政變,想要殺死單于和丁零王衛律,再一同降漢,當時使團的副使張勝也參與了進去,暗中協助此事。
結果事泄未成,張勝倒是貪生怕死投降了匈奴,反而牽連了蘇武、常惠他們,被匈奴羈留整整十九年!
劉子雍抓住了常惠的命門:“張勝當年也是出于利害,自作主張啊。而任弘與之相同,他奉使有指,要護送烏孫使者入朝,卻置之不顧,偏偏去做了其他事情,便是違令矯制!”
常惠肅然道:“張勝害了蘇典屬國與吾等,而任弘救了困在輪臺渠犁的數百將士,為大漢懲罰了龜茲,聯結了西域,護送烏孫使者的使命也未落下,一個地下,一個天上,如何能相提并論。”
“沒錯,這就是矯制大害與矯制不害的區別!”
武帝朝后,儒法合流,循吏通儒術,而儒生也習律令,劉子雍雖然是賢良文學,卻也通《大杜律》。
“矯制無害,罰金四兩,不必削職,可受薄賞,但封侯萬萬不可。”
“如復加爵土,則后奉使者爭欲乘危徼幸,生事于蠻夷,為國招難,漸不可開。我相信大多數人在外私自做主,只會像張勝那樣招致的禍患,不利于國,而得不到任弘這樣好的結果。”
劉子雍大義凜然地說道:“為了堵上此疏漏,為了讓往后使者不爭相效仿,任弘受一點小委屈又何妨呢?”
辛武賢聽得惱火,手又習慣性往腰上摸去,還是沒摸到劍柄,只起身大喝道:“別人受委屈,有功而無賞,不是你劉博士受委屈,當然無妨,任弘若不封侯,豈不是寒了天下有志之士的心?將士們流血流汗立了功,卻被幾個儒生幾句話說沒了,誰還愿意為國赴難,讓汝等這些賢良文學去么?”
眼看又要掀起新一輪對罵,靠南墻郎官們就坐的地方,卻響起了一陣大笑:
“劉博士此言差矣,別說任弘不算矯制,就算他真是矯制,也無傷大雅!”
卻是常侍騎楊惲,他看別人爭論,嘴巴癢得不行,憋了半天,終于憋不住了。
御史大夫楊敞頓時暗道不好,果然,一直裝糊涂的王老丞相忽然不瞌睡了,抬起頭瞪了他一眼,堂內眾人也統統朝自己看來。
“不是我指示他說的。”楊敞欲哭無淚。
楊惲卻絲毫不在意父親被眾人矚目,而是侃侃而談道:“我聽說過一段前朝舊事,說來給諸君聽聽。”
“孝武皇帝時,令博士徐偃使行風俗,徐偃矯制,竟讓膠東、魯國私自鼓鑄鹽鐵。御史大夫張湯彈劾徐偃矯制大害,法至死。”
“當時徐偃是這么為自己爭辯的。”
“他說,《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萬民,專之可也。”
“而孝武皇帝則讓終軍詰問,終軍說:‘古時候,諸侯國異俗分,百里不通,時有聘會之事,安危之勢,呼吸成變,所以使者有不專斷權變之宜;可如今天下為一,萬里同風,徐偃分明是在大漢封域巡視,卻稱之為出疆,這是什么意思?’”
“于是徐偃詞窮而受誅,這件事,賢良文學們應該不會不知道吧?”
和剛才常惠被劉子雍拿張勝舉例說事,猶如揪住了尾巴一樣,如今一聽徐偃之名,賢良文學們都別開了臉。
哪能不知道,徐偃可是被反對鹽鐵專賣的賢良文學們,視為為此事業犧牲的第一位先烈呢!
楊惲繼續道:“徐偃雖誅,但他的話卻很有道理,我又在陛下身邊聽大鴻臚教授《公羊春秋》,里面也有這樣一句話,權者何?權者反于經,然后有善者也。賢良文學中,通《公羊春秋》者不乏少數,這句話沒錯吧?”
孝武皇帝表彰六經后,曾經輝煌一時,百家爭鳴的子學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不再有百家之別。
論述九流十家淵源時,還敢把道家放第一位的《史記》就是子學時代最后的絕唱。
經學時代已經來臨,勢不可擋,大漢朝野,不管是將軍、使者、官吏,都會學一學詩書春秋,或作為躋身的敲門磚,或作為自己某些行為的遮掩。
當年酷吏張湯就深蘊此道,他往廷尉署里招了很多通儒經的士人,給嚴刑峻法包裝上了溫情脈脈的外殼,遇上想要放一馬的人,就故意讓人以春秋決獄,高抬貴手。
楊惲對《春秋》也十分精通,只是他將其當成史書來讀,而非經典。
“西域與中原異俗,足有數千里之遙,任弘奉命護送烏孫使者,遭遇龜茲伏擊,安危之勢,呼吸成變,難道龜茲人刀架在脖子上,還要先派人回來請示不成?所以在域外的使者,應當有專斷權變之宜!”
方才劉子雍揮舞著漢律想要給任弘戴一個“矯制不害”的罪名,如今楊惲則拿起《公羊春秋》作為武器刺向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劉子雍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這時候,那九江郡祝生嚷嚷了起來:“誰說西域是疆外?”
“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西域諸邦曾經向孝武皇帝稱臣,亦是大漢疆域也!“
這會你們怎么想起來了!
楊惲發現賢良文學比自己想象中更不要臉,笑道:“那汝等為何又說任弘擅開邊釁呢?明明是平叛!身為人臣,見到叛逆可擊也不擊?”
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里,賢良文學是半步都不會相讓的,他們開始輪番上陣,與楊惲就那段公羊春秋里的話一個字一個字爭論起來,各種引經據典,聽得對面的校尉們直打哈欠,卻插不上嘴。
直到御史大夫楊敞制止了爭執。
“止!”
楊敞黑著臉,宣布今日集議到此為止。
“諸卿及校尉、議郎、博士、郎官暢所欲言,氣氛謙和,議得很不錯。”
御史大夫簡直是睜著眼說瞎話。
“史官已將今日之言記錄下來,由大謁者交予陛下及大將軍過目定奪,諸位且散去吧。”
賢良文學們這才氣沖沖地起身,這場架他們吵得意猶未盡,唯獨桓寬從始至終都在默默記述,未發一言。
祝生有些責怪地問他:“次公明明有大才,方才為何不出言與那楊惲詰辯?莫非是怕他是御史大夫之子?”
桓寬搖頭:“我當年連真正的御史大夫桑弘羊都沒怕過,豈會怕楊惲?”
“只是今日所謂集議,哪怕吾等贏了,對最終結果也毫無裨益,說了也沒用啊。”
桓寬自從賢良文學在鹽鐵會議被大將軍辜負后,不再像從前那般天真,開始掰著指頭對祝生道:“此番集議,只是丞相和御史大夫主持,大司馬大將軍不來也就罷了,前將軍韓增、右將軍張安世、后將軍趙充國這三位中朝大官也不見蹤影。”
“而九卿中的幾個實權人物,太仆杜延年、大鴻臚韋賢、典屬國蘇武、衛尉范明友、宗正劉德皆未到場。”
朝中實權大佬基本不愿與會,只是負責給詔令蓋戳子的丞相和御史大夫帶著一群小蝦米在這爭論,雙方就算爭破頭,有意義么?
桓寬收起筆墨,嘆息道:“真正能拿主意的人不在這,我多說幾句話,說得再有道理又有何用?或許就在吾等爭議時,諸公早已在內朝定策了!”
而另一頭,等出了丞相府,將左右支開后,御史大夫楊敞也對兒子發了火:
“你這好出風頭的小孺子,以為我真的愚笨么?真正拿主意的人都不曾參與集議,你方才那些話,說了又有何用?”
楊惲卻笑道:“有用啊,幫大人表個態,省得回去又被母親責怪。而任弘不管封沒封侯,至少我楊家是看在上一輩的舊誼面上,幫過他一把了。”
“你!”
楊敞氣得手指都在抖,楊惲卻停止了嬉皮笑臉,肅然道:“更何況,大人能想到的,我還會想不到?”
他甚至能猜出那些擁有實權的大佬們各自的傾向。
“前將軍韓增的親信馮奉世也去了西域,他多半和六郡良家子出身的后將軍趙充國一樣,支持任弘封侯。”
“典屬國蘇武就不必說了,他的意思,都通過常惠傳達了。”
“太仆杜延年雖家傳律令,卻一直主張清靜無為,與民休息,少開邊釁,鹽鐵之議就是他首倡的,賢良文學也是他招來的。”
“大鴻臚韋賢作為帝師,是賢良文學們的領袖,這二人或許會支持賢良文學。”
“倒是衛尉范明友乃是大將軍女婿,以度遼將軍擊烏桓而封侯,按理說他該站在軍功勛貴這邊,但大漢不可能在東西方同時開辟戰線,所以一直主張對匈奴左部用兵的范明友,或會樂意見到任弘無封。”
“至于右將軍張安世,宗正劉德這兩位,一貫唯大將軍之命是從,態度不明……”
太史公書里那些朝堂政爭,都是活生生的案例,楊惲從小研習,通曉古今,對朝中局勢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比他老爹都要清楚。
楊敞有些發愣,半響后才回過神來,感覺有些沒面子,遂揮袖驅趕楊惲:“小孺子,身為卑官,卻妄議朝事,遲早給我惹事。滾回家去,明日是休沐日不必入宮隨駕,罰你在家中思過!”
“諾!”楊惲大聲應諾,等楊敞氣呼呼地走了一段后,卻發現兒子還悄咪咪地跟在自己身后。
眼看父親要炸毛了,楊惲擠眉弄眼:“我是想問,大人今日回家吃飯么?”
“我都被你氣飽了,吃什么吃!”
“善,那我就對母親說,大人嫌她親下庖廚做的菜肴不好吃。”
楊敞一下子就慫了,哭笑不得地回頭:“惲兒,你是真的想要逼死老父么?”
作為當朝御史大夫,楊家已經搬到了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的尚冠里,此里就在丞相府和京兆尹府以南,占地很大,住的多是達官顯貴及宗室子弟,號稱長安第一里。
楊惲回家后,一夜無事,到了次日,因為是休沐,楊惲不必入宮,正在家中悠閑高歌,楊府卻響起了叩門聲。
不一會,家監跑來告知:“君子,是張生來了。”
楊惲不修邊幅,聞言哈哈大笑,穿著一件薄薄的禪衣就出門,果然看到一個手持便面扇的家伙走了進來。
“子高莫非是知道我在家思過,特來陪我?”
子高便是楊惲的好友,在太仆杜延年手下做事的張敞,此人有兩個癖好,一是喜歡為其妻畫眉,每日必畫。
二是不管到哪,都帶著一把便面小扇,據楊惲所知,連極冷的秋冬都拿著。
當楊惲問他大冷天為何要帶便面扇時,張敞回答說:“遮臉所用,遇到不想見,更不愿打招呼的人,用便面擋住,假裝看不到他即可。”
楊惲無言以對,張敞真是比自己還似狂生,雖也研習詩書春秋,卻不拘禮節,故而二人志趣相投。不過也有區別,楊惲是眼高于頂,瞧不上腐儒俗吏,見誰懟誰。張敞卻是和光同塵,風趣幽默,跟什么人都能打成一片。
張敞不由分說拉著楊惲就往外走,嘴里還道:
“子幼,他來了!”
“誰來了?”如今是深秋,外頭有些冷了,楊惲來不及回房拿衣裳,只將家監的外袍搶來披上,有些不倫不類,不過老爹要他閉門思過的話,卻已全然忘到腦后了。
“讓近來長安朝野市坊議論紛紛的人,還能有誰?”
張敞將便面往脖頸后一插,與楊惲勾肩搭背,大笑道:“當然是那個一人滅一國,單騎上天山,火牛破胡虜的任弘,他來長安了!”
“人已入橫門,將至未央宮北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