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誤,中常侍和典屬國丞皆是千石,已改)
典屬國官署就在長安城北藁(gao)街上,與蠻夷邸相鄰,方便對他們進行管理。
這一日,已經升遷為光祿大夫的常惠,帶著一位頭戴進賢冠,身著黑色官布袍的年輕人騎著匹棗紅馬而來,正是任弘。
任弘將馬交給廄令后,摸了摸腰上掛著的的黑綬銅印,跟著常惠邁步走入官署之中,就是一個普通的小院落,在長安九卿官署中,典屬國算極小的一個,屬吏也不多。
在常惠去找他交接職務的時候,任弘是搞明白了,這“典屬國丞”是自己的本官,不算大,千石而已。他雖然是列侯,但朝廷也不可能將一個沒什么施政經驗的二十一歲年輕人提拔到公卿高位去,還是讓他做已經熟悉的屬邦事務,也算是術業專攻。
至于“中常侍”,乃是附在本官之上的加官名,諸吏、諸曹、中常侍、給事中、侍中等。有了這加官,便有資格出入宮禁、伴侍君側、顧問應對、參決政事,算躋身內朝決策的小圈子了,東漢時這職務多為宦官,但西漢則仍為士人加官。
今日任弘不必入禁中,中常侍加在帽子上的“銀珰左貂”就不必戴出來了。
二人先在典屬國辦公的廳堂里拜見了蘇武,頭全白的蘇武正趴在案幾前看著九譯令交上來的西域新增歸義蠻夷小邦名單。
見任弘來了,蘇武笑了笑:“有西安侯來,老夫雖失一臂,又添一臂矣。”
便讓常惠帶他去交接職務。
雖然常惠認為任弘將會是一個合格的典屬國副手,但在這干了許多年,他還是有些舍不得,只低聲對任弘道:
“西安侯……”
“常君叫我道遠即可。”
常惠的年紀都能做任弘叔伯了,遂從善如流:“道遠,從匈奴回來后,蘇公的脾性就和年輕時不一樣了,不太喜歡說話。但一個人呆著的時候自言自語,數年前其子死后,更是如此,你勿要覺得奇怪。”
任弘了然,要換了他,在貝加爾湖邊上待十九年,大多數時候只能跟手里的旌節和羊說話,也會性情大變啊。
所以蘇武上次朝會站出來為傅介子和自己說了那么多話,實在難得。這位老人話雖少,卻是定海神針一樣的存在。
而后常惠便帶任弘去了隔壁的屋子里,為他介紹負責不同區域的諸曹官吏。
“典屬國分左右兩曹,左曹管著蠻夷降者,也就是安定屬國、天水屬國、西河屬國、上郡屬國、五原屬國、張掖屬國。”
“屬國內的部族居民或羌或胡,也有小月氏,置屬國都尉管轄歸義羌侯、胡侯,遇上邊境戰事,還要征集屬國蠻夷兵參戰。”
就相當于后世自治區啦。
這些屬國安置的便是漢武帝時期那十多萬的匈奴降人,依其俗而治,他們如今反過來成了大漢進攻匈奴的一把刀子,在漢匈戰爭里立功不小,當然,也有不服羈縻叛歸匈奴者。
常惠又介紹著另一位年紀較大,兩鬢斑白的老吏:“右曹長吏、侍郎趙終根,他與我和蘇公一樣,當年都曾滯留于匈奴。右曹管著歸義蠻夷,又分好幾名官吏。”
“見過西安侯。”趙終根有侍郎之職,根本來是有望接替常惠職務的,卻半路殺出個任弘,但任弘不論功勛還是在與西域蠻夷打交道的資歷都夠分量,趙終根不服不行——光是任弘的名字扔出去,也能嚇得隔壁蠻夷邸的使者們戰戰兢兢啊。
常惠又指著一位滿眼期待的年輕人道:“管著西域諸邦入貢、遣質子、通商的是文忠,你手下那個盧九舌,便做了他的譯長。”
文忠大概也是有志異域立功的,朝任弘恭恭敬敬地長作揖:“久聞西安侯威名!”
西域的事務,誰還能比任弘熟悉么?根本不必過多介紹。
下一個則是身材矮小的南方人:“管著西南夷的是張匡,蜀郡人也。”
張匡確實滿口蜀地口音,語極快,虧得任弘經常聽夏翁說話,否則還聽不懂。
“西南夷自孝武時降服,如今數十年矣,最初時西南夷君長以百數,獨夜郎、滇受王印,隸屬于牂牁郡、益州郡。前些年益州郡蠻夷反,南方句町助大漢擊滅之,故天子又賜句町王印,除了三王之外,還有滇國以西昆明部,叛服不定。”
任弘頷記下,到了最后一人,觀其容貌,與漢人還不大一樣,卻又不似匈奴、羌胡。
“此為路甲,管著東夷的入貢,他乃溫陽侯路最之子也。”
幸好任弘前段時間剛讀過史記,其中的《朝鮮列傳》仔細看了兩遍,否則都想不起來這溫陽侯是哪號人物。
當年,漢武帝派遣左將軍荀彘、樓船將軍楊仆,各率海6兩軍進攻衛氏朝鮮,本想著以鎰稱銖,拿下小小朝鮮當不費吹灰之力。
誰料大漢朝的海軍6軍矛盾重重,相互覺得對方是蠢貨,荀彘楊仆二人爭功,作戰壓根不提前知會對方一聲,結果打了老久。
最后還上演了荀彘矯制,以6軍火并海軍的驚天大戲。
這還了得?再往后是不是直接擁兵獨走叛亂了!
事后朝鮮雖滅,但漢武帝一怒之下就將荀彘咔嚓了,楊仆也貶為庶人。
倒是將主動投降的朝鮮帶路黨封了四個侯,路最就是其中之一,只是他來到大漢不久就犯罪奪爵了,其子路甲只能從中層小吏混起。
路甲羨慕地看了任弘這炙手可熱的新君侯一眼,垂道:“當年朝鮮亡后,其地為四郡:樂浪、玄菟、真番、臨屯,而沒了朝鮮阻擾,周邊小邦得以入貢大漢,北有夫余、挹婁,東有沃沮,南有三韓。”
任弘一一見過眾人,卻有個疑問:“光祿大夫,歸義蠻夷中,就沒有烏桓么?”
“烏桓有些特殊。”
常惠無奈地說道:“當年孝武皇帝遣驃騎將軍擊破匈奴左地,遂遷徙烏桓于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五郡塞外,為漢偵察匈奴動靜。其大人歲一朝見,于是設置了護烏桓校尉,秩二千石,擁節監領之,使不得與匈奴交通。”
“本來護烏桓校尉也該與典屬國、大鴻臚通洽,但前年度遼將軍擊破烏桓后,便直接管著烏桓事務,典屬國插不上手。”
任弘頷,大漢不同機構相互競爭,侵奪職務是常有的事,前些年益州郡蠻夷造反,也是前任大鴻臚田廣明掛帥擊破之,典屬國只能扮演尷尬的角色。
這也是常惠最放心不下的事:“道遠,你可知,大鴻臚近幾年來一直在爭奪歸降蠻夷入貢朝見的管轄之權?”
從漢武帝時,關于遠道而來臣服于漢的各邦歸誰管,兩個機構就鬧過好多次,職權也在兩個機構間搖擺,一會分給大鴻臚,一會分給典屬國,沒個定數。
“大鴻臚韋賢近來頻頻上書,以周禮中的典故說明,大鴻臚的前身大行人,主管四方賓客朝覲禮儀事務,力主恢復古制,將平日往來出使之事,也劃歸大鴻臚。”
而度遼將軍范明友也十分支持此議。
想想都知道,若是歸義蠻夷溝通之權被奪,那典屬國的職權就相當于被砍了一半。不少吏員得跳槽失業倒是小事,讓儒生當道的大鴻臚來管外交,還不知會鬧出什么花樣來。
在歷史上,典屬國越往后展就越沒有多少實權,最后并入了大鴻臚。
如今面臨機構存亡,任弘新官上任,得出些聲音才行。
任弘自有主意:“也不瞞常君,其實從接到任命后,我便有個想法,今日乘著常君還沒走,想要與蘇公、常君商量商量。”
“道遠請講。”
任弘笑道:“烏桓區區左方小部,尚且有護烏桓校尉,秩比二千石。而西域如此廣袤,自龜茲、渠犁一戰后,形勢一片大好,南北道遣使來貢者足有屬邦二三十個,比西南夷、東夷加起來還多。”
“再加上西域面露匈奴右王兵鋒,情勢復雜,只設置三個比千石的屯田校尉分駐渠犁、輪臺、它乾恐怕不夠,若無人統籌,容易被各個擊破。而玉門都尉亦鞭長莫及,依我看,是時候設置一個能統籌西域南北道的最高軍政長官了!”
任弘抽出了自己準備好的奏疏草稿:“可稱之為‘西域都護’!”
九月二十日,又到了常朝的時間,任弘新官上任后第一次入未央宮,這次他倒是在帽子上加了銀鐺貂尾,一甩一甩的十分氣派,吸引了負責接引百官的騎郎楊惲的目光。
“喲,任貂鐺。”
這稱呼讓任弘差點罵人,你才是太監!
但這年頭中常侍還是士人擔任,所以楊惲并不覺得稱呼有何不妥,只輕聲對任弘道:“上次道遠在畫室,錯過了,待會大將軍入承明殿時,注意他的腳步。”
“腳步?”
“不錯,我觀察很久了,大將軍每次出入殿門,足足數百尺的距離,他每天踩的都是同樣的位置。入殿門前,一定是踩在地上大石磚的正中央,而入了殿后,則每步隔著三塊木板條,止進有常處。最后走到陛前,一共九十九步,不失尺寸!”
“當真?”任弘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當大將軍霍光步入殿堂,群臣鴉雀無聲躬身作揖時,任弘的目光,便隨著霍光的足履移動。
霍光長得矮,履舃也不大,果如楊惲所言,每一步都有固定的距離,而且步伐很快,毫不遲疑停頓,任弘就眼睛都不眨地數著。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霍光的腳步停了,他已站到了殿陛之前,轉過身來。
還真是一百步,每一步都踩在固定的位置,不失尺寸!
楊惲對霍光的評價是“生性端正如此”,任弘心里則暗暗涼,在感慨霍光這個人如此可怕的同時,也冒出了這樣的想法。
“大將軍處女座的吧。”
“這強迫癥,好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