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霍光領尚書事后,尚書臺就完全成了大漢的中樞,郡國奏疏皆呈送尚書臺。
所有上書都要一式兩份,大將軍可以開啟副封,若覺得事情小,就不必請示皇帝,于是正副一同屏去不奏。而遇上那些事情太大,必須請示皇帝的奏疏,一樣得用皂囊封裝,讓尚書里的宦官送給天子,覺得可以推行,則在上面用朱筆批一個“可”字,令尚書臺草詔。
雖然大將軍遲遲沒有歸政,但樣子總得做做,畢竟這大漢,還是劉家的。
四月初的這天,黃門中尚書弘恭小心翼翼將尚書臺送來的奏疏呈上后,等待皇帝批復。但劉弗陵打開看了許久后,讓他去溫室殿外等候,廳堂內只留了皇帝最信任的駙馬都尉金建。
此駙馬非后世的駙馬,金建是金賞的弟弟,金賞為奉車都尉,是皇帝正駕駛,駙馬都尉則是副車駕駛,也只有兄弟倆開車,劉弗陵才能安心。
金建是皇帝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因為劉弗陵寵他,還曾為他向霍光提議也給金建一個侯,被霍光板著臉拒絕。
所以他敏銳地發現,少年天子看了這制詔后,面色不太好。
自從劉弗陵加元服后,送來的奏疏就多了起來,可過去三年的所有加起來,也不如今日這一封有分量。
是霍光及中朝、丞相、御史大夫請求伐匈奴,救烏孫之事。
“匈奴數侵邊,又西伐烏孫。烏孫昆彌及公主因國使者上書,言昆彌愿發國精兵擊匈奴,唯天子哀憐,出兵以救公主。”
“臣光等議:漢與烏孫有姻親之盟,前者匈奴右賢王侵西域,困輪臺,烏孫馳騎數千救之。古人云,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唇亡齒寒,弗救,則我不利。然烏孫遼遠,西域卒少,故不如北攻單于庭、右賢王庭,以成圍魏救趙之效。”
接著就是中朝預計,這場仗需要征發的士、馬、糧秣數量了。
“當發三輔、太常徒弛刑,三河、潁川、沛郡、淮陽、汝南材官,金城、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騎士、義從騎,幽并突騎,與武威、張掖、酒泉太守各屯其郡者合十五萬人。”
“調關東輕車銳卒,選郡國吏三百石伉健習騎射者為吏,皆從軍。”
“益發天下七科謫及郡國徭役載糒糧,牛十萬,馬三萬匹,驢、駱駝五萬,以運兵弩甲胄,秋后出塞擊虜。”
劉弗陵光看著都倒吸一口涼氣,救烏孫的風在朝中吹了好些天了,但鮮少有人能想到,霍光不打則已,一打就是這么大的陣仗!
出動十余萬兵卒,這在孝武朝是尋常操作,比如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對匈奴的首戰,武帝派遣車騎將軍衛青、騎將軍公孫敖、曉騎將軍李廣、輕車將軍公孫賀四路出擊,共計十余萬騎,然而收獲唯有衛青斬首七百,燒了龍城,其余皆敗北或撲了個空。
這之后,每隔幾年就會有一次大軍出塞,帝國的新制度在適應戰爭,漢軍越來越熟練,斬獲也越來越大。
而最后一次大軍出塞,是延和三年(前90年),李廣利全軍覆沒,結束了元光后近四十年的出塞遠征。
而匈奴奇跡般地撐過了最艱難的時期,雖有削弱,但還是沒滅亡。
那之后整整十六年,漢軍再未大規模出塞,只按照《輪臺詔》里說的:“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漢朝修補長城,建起烽燧,日夜侯望,打防守反擊。你別說,雖然保守了點,但效果還挺不錯,本打算重新掌握主動權的匈奴鮮少有討到便宜的時候。
最重要的是,省錢!
這種模式得到朝野普遍認可,可現在,大將軍卻要撿起輪臺詔后就放棄的策略,再度發大兵出塞?
少年早慧的劉弗陵敏銳地感覺到這不尋常,大將軍從不無的放矢,這次發大軍進攻匈奴,絕非只為了救援烏孫那么簡單。
劉弗陵站起身來,只著足衣,在廳堂內慢慢踱步,最終想到了一個可能。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大將軍,真是公忠體國,要替朕分憂到底啊。”
他忽然有些無奈,又有點煩悶,煩悶到想砸點什么,最后卻啞然失笑,看向侍從在旁的金建,問了他一個問題。
“金建,你知道周公么?”
“當然知道。”
“那你說說周公的功績。”
金家的家教從休屠閼氏就很不錯,積極學習五經,讓自己變成真正的漢人,金建道:“周公曾先后輔助周武王滅商,武王死后,成王年幼,由他攝政當國。平定三監之亂,東征克殷,踐奄,行封建,營建洛邑,制禮作樂,最后功成身退,還政于成王。”
劉弗陵就更嫻熟詩書了,他有心疾,能靜不能動,除了在建章宮未央宮讀書,還能做什么?頷首道:
“不錯,朕聽大鴻臚說過,賈誼曾評價說,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孔子之前,黃帝之后,于中國有大關系者,周公一人而已。”
他變得嚴肅起來:“那你,知道成王么?”
“當然知曉。”金建理所當然地說起“成康之治”來,卻被皇帝下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
“除了這四個字,還有其他具體事跡么?”
金建還真沒想起來,唯一記得的,就是周成王七年,剛剛親政的周成王,曾在洛邑大會諸侯、四夷,那也是周公歸政后,他唯一被史書記下的活動了。
可悲的是,就這一件,還是周公返政前安排好的,叮囑成王一定要照做。
然后就沒了,周成王據說在位二十載,竟再沒一件值得記述的事。
劉弗陵嘆息:“那是當然,因為目光所及能走的路,早就都被周公走完了,成王只需要沿著周公的腳印往前走即可,正如他對周公說過的:汝受命篤弼,丕視功載,乃汝其悉自教工!”
所以世人記住了周公的功績,將他說成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至于成王……
“不過就是個聽話的平庸孺子罷了,除了一句成康之治,他什么都沒留下。”
劉弗陵在學尚書時,讀到那些周公留給成王的《無逸》諸篇,心態與盛贊周公的儒生是不同的。
他仿佛看到和自己一樣的少年天子,一如那幅“周公負成王圖”里畫的一般,最初時幼弱,被周公乘著傘庇護,為他遮風擋雨,天子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很是感激,故小人欲謀害他時,對其信之不疑。
但后面的事,帛上卻不會畫出來。
“那少年天子漸漸長大,最終都高過了周公。”
元鳳元年,也就是燕王謀反那年,劉弗陵14歲,他的身高超過了矮個的霍光,也從那一年起,他們君臣互信的關系,產生了變化。
“盡管成王已經成年,但周公撐著的傘,不管他有多高,卻始終罩在他頭頂,將其圍了起來,隔絕內外。”
哪怕只是傀儡,小皇帝仍是大漢權力的核心,唯一的光源,但曾經需要依靠先帝遺詔才能坐穩位置的大將軍,那虛影早已固化成了實體,擋在蕓蕓眾生與皇帝之間,靠反射皇權的光,來號令天下。
“周公遮住的,不止是成王發出的光。”
“也擋住了外人看向成王的目光。”
“于是世人記住的,贊譽的,便只有周公了!”
周公當然是忠臣,是良臣,承前啟后,奠八百年基業,可他的立場,與天子畢竟不同,沒有哪個皇帝愿意大權旁落。
雖然身體不好,但年紀輕輕的天子,豈會愿意按照輔政劃好的路去走?更何況,霍光是那種勞歸于己,功歸于上的人么?絕不是。
金建似是聽懂了,看向被皇帝扔在一邊的奏疏,他比兄長金賞年輕,也較其膽大,或者說,有些野心,遂慫恿道:
“陛下,這奏疏,或可留中不發?”
劉弗陵一愣,然后笑了起來:“金建。”
“臣在,臣愿為陛下分憂!”
然而劉弗陵卻翻了翻白眼:“你比你兄長金賞,蠢多了!”
早慧的天子這幾年隱忍得很不錯,他明白,對這件事,朝中得有人反對,比如賢良文學們。
他們早在鹽鐵之會前,便一貫反戰,當然會劇烈質疑,痛心疾首,把這看成是大將軍徹底推翻輪臺詔,走孝武朝老路的標志。
不管反對是否奏效,但至少得讓一件事為人所知。
曾經假惺惺輕徭薄賦,發動賢良文學狗斗桑弘羊的“周公”,終于露出真面目了!
但身為皇帝,明面上,劉弗陵必須支持此議!
不止因為擊匈奴是大漢的政治正確,區別只是大打或小打,防守還是出擊。
最重要的是,他必須讓大將軍放心下來,霍光日后才可能盡早歸政啊。
劉弗陵壓著心里的不快,提起朱筆,在奏疏上很用力地寫下了那個字。
一如他的父親孝武皇帝,在建元初時迫于竇太后的壓制,忍氣吞聲收回新政,退了的那一步。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