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前夜,任弘陪瑤光練了一宿的劍。
因嬰兒尚在襁褓無法與他同去救援烏孫,夫人的脾氣很大,但次日還是好好為他整理甲胄,又彈了一曲秦琵琶送別。
撐著腰打著哈欠出尚冠里時,任弘正好遇到了劉病已,不知是碰巧,還是他已等了一會了。
“先前從西安侯府門前經過時,聽到里面又在彈琵琶啊,這次奏的是什么曲?”
劉病已和任弘一樣,亦是一身戎裝,頭上戴著氈笠,錦帶上掛著環首刀,許平君仔細準備的衣物干糧馱在馬背上。
他旁邊還站著一人,是許廣漢的侄兒許嘉,相貌平平無奇,見了任弘連忙作揖,這場仗征兵很廣,出塞將士十五萬,為他們提供后勤的民夫起碼得三十萬,故三輔每五戶就得出一丁,許嘉也中招了,就跟在劉病已身邊作為私從。
任弘笑道:“是《隴西行》,意思是會在我不在的時候,看好家,正所謂健婦持門戶,亦勝一丈夫也……”
他如此說著,伸頭瞧了瞧家的方向,才對劉病已小聲吐槽:“烏孫女人可比隴西女子還要蠻橫些,不過如此才能將家看好,皇曾孫若是擔憂你家夫人,大可讓她搬去與瑤光同住,也好有個照應。”
這正是劉病已想說又不好提的話,聞言大為安心,遂道:“我先前雖與西安侯說過想要為國效力,做一征西小卒……”
喂喂你當初酒后說的可是“征西將軍病已”,怎么成小卒了?
“只可惜大將軍雖允我之請,卻指定我與祁連將軍一路,未能與西安侯同行。”
劉病已對此還有些遺憾:“倒是楊子幼,成了西安侯副手,真是羨慕他啊。”
任弘搖頭道:“誰讓他是丞相之子呢,張敞張子高先前也說想與我一路,可卻被安排跟了虎牙將軍田順,軍出五原。”
劉病已也為此郁結:“我的好友張彭祖跟的是前將軍龍額侯,出張掖居延。杜佗跟的則是范明友將軍,出云中,這下好了,倒是分屬五軍,只能各自努力。“
努力?恐怕不用努力了。任弘心里藏著話沒說,他倒是覺得,雖然霍光這次同意劉病已之請,讓他做了個糧吏隨軍北上,可整件事透著古怪,絕不會如劉病已想象中那般,能夠親歷戰陣證明自己。
不論如何,歷史已經面目全非,從此以后,任弘也失去了部分先知先覺,必須更加小心。
但任弘轉念一想,就算歷史改變,劉賀坐穩了皇位,其實也沒什么。
霍光在時劉賀就翻不了天,不必懼怕,任弘對這位權臣極有信心。
倘若霍光不在了……
任弘自己都樂了,心中暗道:“那我,還需要怕誰呢?”
不對,看著長安里閭中陸續被妻兒老小送別出征的漢家兒郎們,任弘發現,自己還是怕的。
當然不是怕老婆。
而是怕,昨日特地登門贈酒為自己送別的蘇武那蒼蒼白發。
怕茂陵前,衛霍兩位將軍面朝北方的墳冢。
怕四年前,與傅介子站在玉門關上的約定。
怕破虜燧那個名為宋萬的老助吏,被匈奴擄殺后,在地上留下的一個“漢”字。
更怕懸泉置中,徐奉德等夙興夜寐,只為大漢傳訊多一點效率的小吏小民們。
他只能叮囑自己:“阿弘呀阿弘,莫管以后如何,都不要忘了自己從哪來,要到哪里去。”
今日是七
月初五,五軍的將校要在北闕誓師,再從各自營壘帶上士卒出發。任弘作為趙充國麾下五部之一,有資格參加儀式,劉病已就沒機會了,過了武庫后,與任弘告辭,去城外田廣明大營報到去了。
未央宮玄武門外的北闕廣場,可是能容兩三萬人圍觀偽衛太子叩闕的,在此陳列上萬軍隊也完全不是事,任弘到時,天色已經大亮,這次出征的幾位袍澤同僚已先行抵達此處了。
那位剛正不阿的京兆尹趙廣漢為軍正,一身黑衣,眼睛盯著旗影水漏,今日觀誓師禮的軍吏誰敢晚到,恐怕吃不了兜著走。
而孝昭逝世后一直戴著孝的金賞亦為一部校尉,將隴西屬國休屠部騎從,任弘現在對他可是恭恭敬敬不敢小覷。
趙充國的兒子,沒事總喜歡拉著人聊大秘密的趙卬亦為校尉,在西霆塞之戰大顯神威的射聲營交給他統領。
還有兩部校尉沒來,一位是羌亂后,調為酒泉郡都尉的辛武賢,和趙充國用人不必親不同,辛武賢不愿被人說任人唯親,遂打發辛慶忌跟了任弘。
最讓任弘沒想到的是,據說還有一部在敦煌等著他們,領軍的竟是他做燧長時的老上司,否了他突襲星星峽計劃的敦煌中部都尉孔某。
“都是熟人啊。”
任弘如此想著,隨著幾聲鼓點響起,未央宮玄武門大開,大司馬大將軍霍光穿戴一身夸張的戎裝出現在五軍面前,手持斧鉞,車上還載著五面皂纛黃旗。
按理說,出征時應該由皇帝在宮中召諸將,詔之曰:“社稷之命在將軍,即今國有難,愿請子將而應之。”
將軍受命后,才令祝史太卜齋戒三日,然后共赴高廟,鉆靈龜,卜吉日,以受鼓旗,然后皇帝就在高廟授予將軍鼓旗斧鉞,持頭而授之以柄,曰:“從此上至天者,將軍制之。從此下至淵者,將軍制之。”
但今日儀式卻從簡,皇帝劉賀未至高廟,在前殿就當著百官的面,完成了授予斧鉞的儀式,至于是否符合禮制,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
反正劉賀在登基時將斬蛇寶劍都交給霍光了,意思就是“諸將皆以兵屬大將軍”“征伐自大將軍出“。
總之便是皇帝和五將軍之間,多了霍光這代理人,他名義上是伐匈戰爭的總指揮,只是大將軍沒有畫好陣法交給諸將的習慣,還是很敢于放權的。
霍光既已受斧鉞,就再將寫有將軍名號的旗鼓一一授予五將,讓他們也有專事征伐之權。
“祁連將軍、強弩將軍、蒲類將軍、度遼將軍、虎牙將軍。”
霍光掃視趙充國、韓增、田廣明、田順、范明友五將,大聲道:“國不可從外治也,軍不可從中御也。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應敵,五將軍既有鼓旗斧鉞之威,自此不必還請。其臨敵決戰,不顧必死,無有二心。是故無天于上,無地于下,無敵于前,無主于后;進不求名,退不避罪!“
陣前打不打如何打,你們都都自行決策,不必事事請示朝廷,完成出塞兩千里,各自被霍光叮囑的任務即可。
五將軍及身后眾校尉兵卒紛紛朝著霍光,也朝北闕下拜:
“敬受諾!”
然后五將軍就齊齊做了兩件事……
剪指甲!披冥袍!
這當然不是為孝昭皇帝戴孝出征,而是爪鬋(jiǎn)冥衣,以示師出之日,有死之榮,無生之辱。
然后也不向霍
光告辭,站上載有旗鼓的戎車神情肅穆,調轉車頭背對北闕,這也有講究,正所謂“受命而不辭,敵破而后言返,將之禮也。
儀式還不算結束,畢竟大漢尤敬鬼神之祀,還差點迷信活動,未央宮里的太史站在北闕之上,為五軍告禱泰一神,祈求他給將士們賜福,這可是漢人信仰的至高神。
今天的太史令完全沒了儒雅模樣,頭戴高冠,手持靈旗,此旗以牡荊畫日、月、北斗登龍,以象泰一三星。
簡短的兵禱儀式之后,太史令將旗幟往正北方一指!
那是所伐國的方向。
“匈奴!”
任弘忽然想到,漢武帝時出征頻繁,司馬遷恐怕也沒少干這活吧?這靈旗,曾向東南指著東越、南越;向西南指過西羌、滇國、夜郎、昆明,向東北指著朝鮮、烏桓,向西北指于大宛,向正北瞄準匈奴!
靈旗既指,漢軍將士就成了太一神的天兵,所向披靡。
他們曾屠大宛之城,蹈烏桓之壘,探姑繒之壁,籍蕩姐之場,艾朝鮮之旃,拔兩越之旗,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固己犁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云撤席卷,后無余災。
唯匈奴為不然,屢沒屢起,被漢武衛霍打斷了骨頭還能自己舔舔恢復過來,至今仍是百蠻大國,真中國之堅敵也。
偉大的帝國,永遠是相互成就。
游牧者的帝國與農耕者的皇朝是相生相克的,一統的秦朝對北方的壓力,造就了一統的引弓之國,又是強悍囂張的匈奴向南壓迫,造就了忍辱負重,逆勢而起的大漢!
這樣的對手,你可以痛恨,但絕不能輕視,甚至在打倒他后,還得心存感激。
但那都是勝利者事后踩在敗者尸體上,才能發出的感慨,現在,這座漢武帝未能搬完的大山,總得有后人去鏟平。
“誓掃匈奴!”
北闕廣場上的校尉士卒皆拔出環首刀,與靈旗指向同一方向。
鼓點橫吹奏響,盡是馬上之曲,北闕廣場上五軍陸續開拔,先是主力祁連將軍田廣明出城,然后是強弩將軍、度遼將軍,蒲類將軍排在第四。
“走罷。”
任弘拍了拍蘿卜,四年下來,蘿卜已經從還有些瘦弱的小蘿卜變成了膘肥體健的壯蘿卜,而任弘的胡須,也蓄滿下巴了。
他回頭看了一眼仍然插著靈旗的北闕:“自從龜茲王,首級取下來后,北闕之上,已空許久了!該掛點新的上去了!”
出了橫門,度遼往東,祁連、虎牙向北,劉病已回首長安,手壓了壓自己的氈笠。
而任弘則跟著強弩將軍和蒲類將軍的隊伍,背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西行。
陽光普照,不止灑在出征的士卒身上,也照在被迫應命相隨的七科謫、贅婿商賈刑徒臉上,連城外一百六十閭中出來看熱鬧送親友的二十萬百姓,也好似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的鎧甲。
和對西羌、烏桓的小打小鬧不同,這場對匈奴的戰爭,將是全民參與,沒有旁觀者。
不論是在前線冒矢石催戰云的十六萬將士,在路上飛芻挽粟的數十萬民夫刑徒,還是在家默默為丈夫兒孫祈福,料理家園的老人婦女,甚至在里巷中學著父輩模樣,騎著竹馬手持木棍胡亂打鬧的孩童,每個人都是戰士。
“此去絕域,只候功成,再朝北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