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沒資格參加轅門軍議,趙漢兒、韓敢當、張要離與辛慶忌只能在營地旁的松樹林里納涼。
辛慶忌才剛滿十六,就被任弘提拔為曲長,行伍間多有不服者,說因為西安侯與辛武賢是同僚,特地照拂其子,這讓辛慶忌很渴望證明自己,證明西安侯的眼光。
馬鬃山一戰,辛慶忌所率的隴西曲斬獲不如金城曲也就罷了,與他同齡的甘延壽卻得到了表彰。按理說堂堂曲長是沒必要羨慕小小隊率的,可辛慶忌卻渴望,站上去得到眾人目光敬佩的人,是自己。
所以翻越天山時,他很希望接下來是一場大戰,堪比衛將軍河南之戰大敗右賢王的大戰!結果卻撲了個空。
眼下轅門軍議,有風言風語說蒲類、強弩兩將軍可能會退兵,這讓辛慶忌很著急,在樹下來回踱步。
倒是趙漢兒、韓敢當這兩個老搭檔不慌不忙,趙漢兒依然在調整他的另一把弓,韓敢當則尋來了伊吾瓜,正在那啃得鏘鏘有聲。
這時候,遠處的轅門傳來一陣騷動,只不知是爭吵還是什么,少頃,各部校尉、都尉陸續出門,辛慶忌看到自家父親辛武賢拍著任弘的肩出來,有說有笑。
而西安侯手里,還拿著蒲類將軍的符節令旗,走過來朝他們一揮手:
“立刻召集各曲集合,清點糧秣準備出發,吾等與辛都尉一道,又要做興軍前鋒了!”
辛慶忌大喜:“君侯,吾等要去攻何處?”
任弘卻先不答,指著臉上還沾著瓜籽的韓敢當道:“伊吾瓜甜么?”
“甜。”
“那汝等可知,這碩大西域,何處的葡萄最甜?”
眾人面面相覷,趙漢兒舉起手道:”聽說是車師。”
“沒錯。”
任弘翻身上了蘿卜,他當初差點就給它取名“葡萄”了:“就去車師!”
在典屬國所畫的地圖上,蒲類海西邊千余里,自然就是車師國,也就是后世的吐魯番了。
任弘和辛武賢作為趙充國部的興軍、踵軍,一前一后,這次只隔著十余里好有照應,離開蒲類海西行。
第一天扎營的時候,在篝火邊啃著馕,就著強弩將軍先前分給的牛羊肉,任弘對楊惲與曲長們講起關于車師的事來:
“車師地處沖要,乃是匈奴進入西域的必經之地,乃是西域僅次于龜茲的大國,當然現在龜茲沒了,它便是第一大邦了。”
說到這,某個經常吹噓一人滅了龜茲的騎都尉不自然地摸了摸下巴,而辛慶忌等人果然投來欽佩的目光。
任弘繼續道:“車師忠于匈奴,歷代車師王都與右賢王、右谷蠡王聯姻,孝武皇帝經營西域,車師便不從大漢,而甘心為匈奴耳目,出兵遮絕漢使,漢使多言其國有城邑,兵弱易擊。”
車師是個城郭之國,因為做得匈奴好狗,被匈奴單于默許吞并了天山南北不少城邦,而其都城名“交河”,位于天山南麓的吐魯番盆地里,那兒堪稱西域的糧倉,匈奴右部先前進攻鐵門,靠的就是車師的糧食補給。
楊惲了然:“原來如此,難怪你在轅門下說,匈奴跑得了,而車師跑不了。有城郭而農耕,自是和漢人一樣,安土重遷。如今西域秋收完才過了不久,大批糧食剛入了倉,匈奴人可以趕著牛羊,將氈帳裝上車迅速搬走,車師人卻沒法丟下城郭、糧食。”
任弘笑道:“然,而且車師一向自詡都城交河易守難攻,除非迫不得已,絕不會棄土。”
“強弩將軍走天山北,擊車師國在山北的數城,破卑陸、東西且彌,而蒲類將軍走天山南,擊車師都城交河。”
天山南北,后世吐魯番、烏魯木齊周邊的城郭小邦如車師、卑陸、東西且彌等,過去百余年一直是匈奴的奴邦,完全可以成為漢軍的前進基地,順道解決了軍糧問題,傷病也可就地安置。
這就好比找不到大人,先把你家孩子打了!你欺我小弟烏孫,我滅你小弟車師,后院哭聲四起,看匈奴人回不回!
任弘以最壞的可能性預測,就算數千里外的匈奴主力不管車師等邦死活,聞訊后竟不回頭,硬是將烏孫打殘,最終也會使得西域仆從國全部落入漢軍手中,尤其是失去了最重要的車師,得不償失。
而漢軍若能得到車師,這個歷史上漢匈五次反復爭奪的土地,也足以讓都護派兵至此屯田,推動西域戰略,哪怕烏孫被匈奴打垮,在大局上漢朝是不虧的。
只是在沙土上推演戰略頗易,身體力行推行卻很困難,車師能屹立至今,也有其依仗。
楊惲想起一件事:“我記得外祖父書中所記,孝武時,因使者王恢數為車師、樓蘭所苦,上書言兵事。于是從驃侯趙破奴以七百兵破了樓蘭,擄樓蘭王。”
他抬起頭,看著離開伊吾盧的綠洲后,前方茫茫一片的大沙海,面露憂慮。
“可攻破車師,他卻足足用了數萬人!”
哈密盆地到吐魯番盆地絕不是一路無阻,先要經過名為“莫賀延磧”的大沙海,其荒蕪程度,僅次于白龍堆,長八百里,目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
就楊惲目光所見,到處是高臺,像塔一樣的黃土懸崖,土壤摻著沙礫的卵石覆蓋著,戈壁中既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甚至連蜥蜴和昆蟲也沒有,白天地面灼熱,籠罩著一層像充滿煙霧的渾濁空氣,劣風擁沙,散如時雨。一路上到處可以看見騾馬和駱駝的骨頭,甚至還有穿著漢軍衣著的尸骸,呈現出一片十分可怕的景象。
入夜之后,數十年前跟著趙破奴擊車師死在路上的漢軍士卒骸骨亮起了點點磷火,猶如妖魑舉火,燦若繁星,似是在警告他們勿要再深入大漠,嚇得一向桀驁不馴的涼州兒郎們也在地上拜起泰一神祈求保佑來。
但任弘卻拍了拍看得失神的辛慶忌,帶著他們朝那些磷火作揖:
“那是先來者,為吾等后來者指明前進的道路。”
好在大沙海雖然長,寬度卻不大,加上軍中有曾去過車師的使者吏卒為向導,花了五天四夜的時間,終于過來了。
虧得任弘的解暑偏方,雖也有些人物故,但大軍精神還在,起碼沒過一趟沙漠就崩潰了,只是馬匹倒下的有些多,連蘿卜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來。
接下來的路好走許多,只要沿著再度出現的天山腳下走,就總有些雪水融化的河流綠洲供給補給。
在他們離開后蒲類海的第十一天,一座赤紅色的巨大山丘赫然出現在眼前,從他們的角度望去,幾乎占據了半個天空,烈日炎炎下,砂巖灼灼閃光,熾熱的氣流翻滾上升,就像烈焰熊熊,火舌撩天。又猶如一塊被太陽烤紅的烙鐵,印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散發出陣陣熱煙。
“火焰山。”
任弘當然知道這座山,西游記好像就是這取的景吧?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指著它道:“過了山,就是車師!”
他們花了半日時間才繞過火焰山,終于看到了久違的廣袤綠洲,士卒們都被太陽曬得有些變形,明明是秋天,卻仿佛聞到了綠洲中的鳥語花香。
車師人地處要沖,極其警覺,在漢軍抵達時發現了他們的到來,第一反應不是投降,而是抵抗和退守都城,畢竟是匈奴人的鐵桿盟友。
任弘他們很輕易便擊破了一個典型的車師圓形障塞,里面儲存著許多胡餅,讓省吃節食數日的士卒們就著天山的雪水吃了個飽,而綠洲中還真有許多葡萄園。
可等他們抵達車師都城交河下時,楊惲一下子明白,為何七百人就破了樓蘭的趙破奴,打車師國要數萬人長期圍攻了。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是普通的城郭。
而是兩條河流中央的河心島嶼,千萬年的沖刷,使河床不斷降低,形成了兩條深谷,給這個島嶼形成了天然屏障,高足有十余丈,30多米!
車師人的都城,純粹是在島嶼上筑就,墻壁貼著島嶼的崖壁,里面屋舍井然,遠遠能看到站滿了防守的車師人。
交河城如同一艘高大的戰艦,在河中昂然屹立,當真是易守難攻,也難怪車師人敢不投降。
而漢軍士卒也不由摸著頭唏噓,連羅延壽都仰頭,對看愣了的甘延壽感慨道:“這城……”
“居然比長安還高!”
楊惲也有些犯難,回過頭看了看輕裝至此的漢軍前鋒,發現在異域立功名,是真的不容易,每往前一步,都能刷新對這片天地的認知,低聲道:“這如何攻打?”
他不知道,任弘前世在新疆旅游,是來過此城遺址的,此刻便笑道:
“其實,也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