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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6章 都護王問經

更新時間:2020-04-18  作者:七月新番
于闐人衣冠的特點是王室冠金箔裝飾的幘,頭后垂二尺生絹,廣五寸,以為飾,其人恭敬有禮,相見的禮儀是跪,其跪則一膝至地。

于闐王子尉遲信訶便對著任弘行了此禮,敬問安好后,講起了于闐建國的傳說。

“于闐乃是佛祖天王之一,毗沙門天之祚嗣也。”

尉遲信訶講述說:“敢告于都護,曾經的于闐虛曠無人,毗沙門天于此棲止。而到了佛滅度后第二百三十四年,身毒的無憂王(阿育王)太子因罪被流放到了墨玉河邊,被西界群下尊立為王。當是時也,也有一位東土帝子蒙譴流徙居白玉河畔,東界群下勸進,又自稱王。”

“東土帝子?然后發生了何事?”

任弘聽到這倒是一個激靈,也顧不上打量那希臘人和尚了,對尉遲信訶的故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尉遲信訶道:“東西兩王歲月已積,風教不通。各因狩獵遇會荒澤。更問宗緒,因而爭長忿形辭語,便欲交兵。于是回駕而返各歸其國,校習戎馬,督勵士卒,至期兵會旗鼓相望。合戰西主不利,東主因而逐北遂斬其首,乘勝撫集亡國,遷都于白玉河、墨玉河中間地方,建城郭,這便是如今的于闐都城。”

所以還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嘍,任弘松了口氣,于闐人的這傳說全是他們自己想出來的,其人種確實是東西混血,大概是西方塞人和東方羌人在此相遇,發生了戰爭融合的結果。

不過于闐成了南道大國,又接觸了佛法和東方的漢使后,便開始給自己臉上貼金。將西王說成阿育王太子,東王則杜撰了一個“東土帝子”作為祖先。

這倒是可以給任弘一直苦心經營的“大秦威脅論“增加素材啊,你看秦將尉繚就去了鄯善吧,雖然這故事是陶少卿現編的,可等鄯善王在扦泥城建起尉繚廟后,假的也成真了。

而于闐又來了一位東土帝子,算算時限,恰好是秦朝時,秦始皇帝那么多兒子,除了扶蘇自殺,民間或以為死或以為亡外,其余公子都被胡亥殘殺,但也難說,或許有個把逃過一劫,西來于闐的呢?

既然如此,任弘當初制作天下輿圖時編造說,有一個秦將跑到遙遠的海西去建立大秦,如今打算向東反攻中原,就顯得合情合理多了。

匈奴與大漢相愛相殺一百三十年,是它逼得漢朝更易法度對外征伐,最終脫胎換骨。但匈奴沒法跟大漢相始終的,大漢必須徹底消滅匈奴,才能結束這段糾葛,走向新的歷史。

也有個問題,內無法家拂士,外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歷史上匈奴降服于漢后,漢朝內部就迅速坍垮。

所以擊滅匈奴的同時,必須給大漢找一個新的敵人。

放眼四境,月氏康居大宛都不夠格,安息帝國勉強有一戰的資格。但長遠的,還是得靠國號天然遭漢人忌憚的”大秦“。

這種距離夠遠,不能對漢朝造成實質威脅,卻能讓執政者大肆宣揚,不斷強化“暴秦”的意識形態記憶,來嚇唬儒生和百姓的敵人是最妙的。

今年是本始二年,公元前72年,斯巴達克斯大起義已席卷羅馬,但在龐培克拉蘇圍剿下終究會失敗,比任弘年紀稍大幾歲的愷撒尚未出名,還沒到大放異彩的時候。

“不知二十余年后,吾能與愷撒君會獵于埃及否?”

于闐到東海的距離,與其到地中海的距離是相等的,任弘想得太遠,一時走了神,尉遲信訶已講到了這個故事的重點。

“然而東王到了晚年時,仍未有后嗣。為了不使宗緒斷絕,便到毗沙門天神所祈禱,乞求神賜給后代。話音剛落,毗沙門天神像上額頭裂開一條縫,竟誕下一位嬰孩,捧以回駕國,國人皆賀。”

“誰知這嬰孩不吃人乳,東王心憂,又向毗沙門天神祈求,廟宇地面突然鼓起,其狀如乳,神童飲吮,由此長大,故號為地乳王。于闐之意,也便是‘地乳’!梵文號曰霍薩旦那!”

講了這么一大堆故事,繞了半天東王西王,最后還是歸結到佛法上來了,而那來自克什米爾罽(jì)賓國的沙門毗盧旃(zhān),也乘機用于闐語向任弘講述起來,他帶來的小沙門居然會說有些生硬的漢語,可以代為翻譯,看來為這一天做了不少準備啊。

毗盧旃說,于闐人雖崇敬毗沙門天神,卻不知這是佛祖的護法天王,仍信巫祝,直到三十年前,他跟著一位罽賓胡商來到于闐,在王城南的杏樹林中,宴坐習定。

時于闐王不信佛法,經毗盧旃講經勸導,顯現佛祖真跡后,才五體投地,然后下令在杏樹下修造贊摩寺,這是西域第一所浮圖寺,并讓畫師在墻壁上畫下佛祖真相。

那些佛教專有名詞任弘也聽不懂,這對沙門師徒在那講故事談佛法想要打動任弘,他卻只心不在焉地頷首應是。

毗盧旃不知道,這位任都護對他故鄉罽賓國的興趣遠大于佛法,罽賓可是從西域進入北印度的門戶啊。

等冗長的佛法故事講完了,毗盧旃見任都護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遂邀請他去贊摩寺一觀。

贊摩寺建在西城以南五里的杏樹林里,一座靠山的石窟中,周圍溪流潺潺流淌,到處都是杏花的香味,進了洞窟后,發現這兒被開鑿成了一個回廊,中央是不高的浮圖塔,大概是早期佛教的形制,與后世漢地大乘寺院十分不同。

在毗盧旃引領下,任弘從右繞塔而過,又瞻仰了石窟中的“佛祖真相”。

已經不是最初的畫像,而是一座石塑像了,也不知是本地修筑還是從罽賓運來的。毗盧旃在一旁介紹釋迦牟尼佛那無數世的故事,比如他化身絲路上的商賈歷經辛苦,又在某一世跪下用頭發為燃燈佛墊腳之類的,講述生后轉世的妙處,任弘卻只看著佛像想笑。

因為這佛像的模樣,竟也不是印度人形象,反倒與希臘人頗似,頭發是卷曲的,高鼻深目,人物軀體肌肉感強,頭圓、胴闊,衣紋也有重量感,扒掉衣裳后,這佛祖大概就是個八塊腹肌的斯巴達猛男,而毗沙門天的長相也差不多。

畢竟大夏為月氏擊走后,至今仍在北印度茍延殘喘,這群隨亞帝東征留在東方建立巴克特里亞的希臘佬,已經忘了他們的希臘諸神,而被僧侶團反復念叨的佛法洗了腦。

文化影響永遠是相互的,大夏的希臘人信了佛,而希臘人的造像藝術,也影響了原本不為佛祖塑像,只以和菩提樹代替的佛教。犍陀羅藝術已開始萌芽,將佛祖塑造成了大夏希臘人的模樣,并傳到于闐來了。

等毗盧旃嘴都講干了,也不知任弘壓根沒用心聽,只覺得時機差不多了,便下拜懇請,提出了他請于闐王子引薦的真正目的來。

“早在佛祖講法時,見東土呈現出吉祥景象,知道那里便是三世佛降生的福地。”

“希望能讓弟子小沙門追隨都護王身邊,將佛法及佛經傳播到東土大漢去!如此能讓大漢永葆國祚,解眾生之苦!”

“都護王”,這是毗盧旃對任弘職位的理解,以為他是大漢帝國在西域的總督、共治國王。

夜深人靜之際,毗盧旃仍盤腿坐在贊摩寺中,在羊皮紙上用梵文記下今日發生的事。

作為一個希臘人后裔,毗盧旃與佛法的淵源由來已久。

早在兩百年前,無憂王(阿育王)即位第九年,既克羯羧加,乃篤護正法,弘播正法之教。

于是派遣了許多僧侶使者,前往已知世界的各地,六百鄰邦弘揚佛法。除了距離印度較近的罽賓、犍陀羅(克什米爾)、臾那(阿富汗北部及東部)、雪山邊(尼泊爾)、金地(緬甸沿岸)、師子國(斯里蘭卡)外,甚至還遠到了繼業者諸國。

諸如塞琉古、托勒密甚至是希臘人的故鄉馬其頓、雅典和伊庇魯斯,那是希臘人接觸佛教的開始,只是這“已知世界”顯然不包括在東亞自成體系的戰國七雄。

不過在東方的希臘人真正拋棄宙斯,皈依佛法,還得到一百年前,大夏的彌蘭王(米南德)在位時。

當時婆羅門武將篡代了孔雀王朝,大滅佛教于中印度,火燒寺院,殺戮僧尼,迫害摧殘,不可勝計。但北印度的佛教,仍然屹立如故,而此時大夏為月氏所擊,南下犍陀羅等地,與佛法相遇。

彌蘭王生于高加索的亞歷山大里亞,出身王族,繼父為王。他以正法治國,國泰民安,都城一片繁榮景象。街道縱橫寬廣,城門雕文刻鏤,城中商賈云集,人民棉衣足食,其樂融融。受那先比丘啟示,他曾有意出家為僧,最終做了在家居士。

佛法由此在大夏希臘人中傳播,彌蘭王遂被尊為弘法王,僧侶們在《那先比丘經》中記述了他的事跡。

彌蘭王死后,大夏各城邦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但為保存他的骨灰舍利發生爭執,最后一分為八,建塔保存,而其中一份彌蘭王舍利,便留在了罽賓國。

如今罽賓的統治者已非希臘人,而是塞人,曾經的大夏希臘人反倒有不少為僧侶。印度的佛法分為十八部派,毗盧旃所在的部派,乃是源于上座部阿難系僧團的“雪山部”,主要活動在罽賓北部的難兜國,與于闐只隔著一道昆侖達坂。

早在數十年前,他的同行,活動在犍陀羅和罽賓的“說一切有部”已經說服強悍的大月氏王信奉了佛祖。但東方仍是空白,毗盧旃很希望能替雪山部向廣袤的西域,甚至是遙遠的東土大漢傳播佛法。

今日通過篤信佛法的于闐王子引薦,見到了都護王,是邁向成功的第一步,都護王已答應將毗盧旃的弟子帶在身邊,聽其講經。

這讓毗盧旃十分欣慰,便在羊皮紙上以梵文寫下了《都護王問經》一篇,以紀念此事:

“都護王,他也會像彌蘭王那樣,成為一位偉大的弘法王!”

而另一面,任弘打量著奉命留在他身邊的希臘小和尚:“小沙門,你叫何名?”

小沙門跟在于闐的漢人學了漢話,下拜道:“彌蘭陀。”

任弘笑道:“好,彌蘭陀,我信守承諾,一定會送你去東方的。”

等讓小沙門退下后,任弘卻一揮手,開心地安排手下一個什長道:

“給你一輛車,明天一早,立刻將這小沙門送往右地呼揭國,作為我贈與匈奴右賢王的禮物!”

此刻的任都護滿臉慈悲:“匈奴眾生苦啊,還沉迷于殺戮暴行,信奉殘酷的昆侖神,他們不知道,這么做來世是要變成牛羊畜生的!是時候讓佛祖去解救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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