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吉果然沒說錯,陛下長于民間高材好學,然亦喜游俠。不但英睿,身上還兼有些任俠之氣,難怪三言兩語便能輕俠歸心,這五千名京兆尹眼中的‘毒蠹’,應該能在北庭派上用場了。毒輸于外,善莫大焉!”
聽張延壽說完今日發生的事后,張安世不由嘖嘖稱奇,這讓他想起兄長張賀在世時,經常對他夸耀這位”皇曾孫“。
喜好詩書,貌類孝武這些還算正常的,而諸如皇曾孫在掖庭里住過的房子晚上不點燈卻會發出光耀,喜歡吃湯餅,在長安集市上每買餅,那家就會生意興旺等,便是在暗示此子生來不凡了。
當時孝昭富于春秋,張安世出于謹慎,總是禁止張賀說這些,認為有失人臣本分,而當張賀想要將孫女嫁給劉病已時,張安世更是極力阻止。
如今看來,張賀所言恐怕也不全是捏造,和劉賀不同,今上確實是天生的帝種。
這些事,皇帝是知道的,甚至曾對張安世笑言:“掖庭令平生稱我,將軍止之,是也!”
可另一方面,張安世卻察覺到,這一年里,皇帝,或者說那些一心忠于皇帝的勢力,也在長安市井中悄悄造勢。
比如提起二十年前的舊事,說孝武后元年間時,有望氣之人說長安獄中有天子氣,武帝便派使者分別登記邸獄中關押的數千人,不分輕重一律都要處死。后來孝武得知皇曾孫在獄中,因而恍然大寤,曰:“天使之也。”因赦天下,讓皇曾孫入了宗室籍。
張安世那時已在尚書臺做事,知道最初本無“天子氣”的說法,否則皇曾孫焉能活到現在?純粹是孝武皇帝臨終多疑,怕有人對孝昭不利,要將巫蠱涉案者趕盡殺絕,為丙吉所勸方罷。
可如今添進去了“天子氣”的故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結合天子為孝武立世宗廟,好似他真是隔代指定的繼承人一般。
二是另一則傳說:“上林有柳樹,枯僵復起,蟲食葉成文:公孫病已當立!”
這讖緯就太過赤裸裸了,與孝武屬意于幼子孝昭時,先贊鉤弋夫人為奇女子,又稱其所生之門為“堯母門”如出一轍。
但偏就是這些傳奇的故事,人民群眾最喜聞樂見,故在長安傳得很廣。今上的生平很容易讓人心生同情,加上他表現得純孝謙卑,兩年下來,已經得到了大多數人認可,在民間輿情上,天子之統已牢不可破,若再有人行廢立之事,恐怕要引發動蕩。
是有高人指點?還是皇帝自己所為。
如今又劍走偏鋒,來這么一出,五千輕俠愿為其效死,不止長安三輔,恐怕天下游俠都要以“從天子而游”為榮耀了,而這些人又會發配邊疆,不足以威脅到大將軍,天子這么做的初衷,更是想要為大將軍分憂,分寸把握得很不錯。
但關鍵是,大將軍對這件事怎么看?張安世覺得,天子還是太過年輕意氣,表現得有些過了。
比如他對輕俠的宣講,全程只有三句話提到了大將軍。
張安世已告病一年,許久沒參與中朝集議,但卻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到了下午,便從御史大夫田廣明處,得知霍光聽聞此事后的反應。
就一句話。
“陛下類高祖!”
在御史大夫、昌水侯田廣明看來,大將軍說今上和高皇帝很像,這顯然是極大的贊譽。
大漢是如何起家的,百姓或許會忘了,他們這些公卿卻不能忘。
高皇帝微末時,便不事家人生產作業,而專仗劍輕俠為事,跟在沛縣縣豪王陵身邊,兄事之。又因為崇拜信陵君,跑到魏地,幾次追隨張耳而游,在張耳的外黃縣做客數月,據說還幫張耳和一支進攻魏國的秦軍打過仗。
雖然后來回到沛縣,洗白成了秦吏亭長,但仍以他的輕俠豪氣,吸引了樊噲、夏侯嬰、任敖、周勃等兄弟。斬白蛇起兵后遇上天下大亂,靠著豪俠的名氣殺回沛縣,被擁戴為沛公。而他身邊的任俠們多為列侯功臣,昔日的沛縣老大哥王陵也做了丞相,對劉氏盡忠到底。
立足于百姓之中,振臂一呼招攬輕俠為臂膀,這倒也是劉家傳統藝能了。本來經歷文景武昭之后,漢家天子漸漸與民間脫節,卻又出了這樣一位異數,這或許真的是高皇帝在天之靈,庇護大漢吧?
在那愚蠢的昌邑王劉賀后遇到了如此明君,只要忠于漢室的人,都會感到欣慰。
而田廣明注意到的是……
“大將軍多少年沒這般夸過人了?”
張安世知道,大將軍很少會對年輕人表現出激賞來,他對孝昭曾寄予厚望,可惜先帝天不假年,也曾矚目于任弘,只是此子不識抬舉。
如今難得開口稱贊天子,莫非是看上他了?
田廣明心中一動:“天子孝期還有半年,故未立后,而大將軍小女成君剛剛及笄,待字閨中,這樁親事若是能成,于天子,于霍氏,是皆大歡喜之事啊!”
而渭北細柳營處,那五千輕俠還沉浸在給皇帝作馬仔的自豪中。他們被帶到此地,劃分曲、屯、隊、什,各有營地居住,因為都是穿著赭衣的馳刑士,故號”赭衣軍”。
負責統領赭衣軍,帶他們西行前往北庭的,是被任弘派來接人的戊己校尉韓敢當。
在任弘看來,也只有這家伙才帶得動桀驁不馴的輕俠。對待不同的兵,治兵之法要有所不同,征召去服役的良家子和良民,當以程不識之法治之,對輕俠,則當以李將軍之法治之。
韓敢當確實有些李廣的豪放之風,赭衣軍抵達當日,便讓他們吃了頓久違的肉湯,也不擔心人身安全,就大咧咧地盤腿坐在眾人中間,端著酒碗,用他的大嗓門說起在西域的經歷來。
先是那些跟著西安侯的冒險,還是老故事,一人滅一國,單騎匹馬覓封侯,千里赴戎機,七戰七捷之類的。這些邊塞傳奇本就是輕俠們喜歡聽的,眼下聽當事人講來,更加熱血沸騰。
“汝等也別哭喪著臉覺得遠行勞苦,早在義陽侯做都護時,便修繕了從玉門到渠犁的道路,西安侯更是每隔二十里筑一座烽燧,大多掘了井,設了糧倉,天子又讓府庫出冬衣,衣食不必發愁。”
韓敢當拍著腰間的銀印墨綬,拿自己的經歷說事:“乃公當年也是因巫蠱事而流放于邊塞的馳刑士,在敦煌做了燧卒,如今呢?也是關內侯了!”
“眼下正是國家用人之際,北庭大有可為,上次打右賢王和泥靡,西涼軍中出了兩個列侯,兩個關內侯!只要跟著天子和任都護,有才干者絕不會埋沒!汝等能被天子大赦放于北庭,而不是去長沙閩中東甌等瘴疫之地,真是撞了大運!”
然后就是歷數西域的好處,諸如到了北庭可以得到百畝之田,更有由都護府分發的胡婢。甜如蜜糖的伊吾瓜,讓人垂涎欲滴的車師葡萄,隨便一網下去就全是魚的牢蘭海,到了北庭人人都能擁有馬匹,吃羊肉能放中原金貴的香料,一口下去全是滋滋作響的熱油。
說得他自己都舔嘴了。
在韓敢當樸實無華的敘說下,在輕俠們聽來,苦寒的西域,竟變成了讓人心生向往的沃土,年輕點的更恨不得連夜上路。
該說的說完了,韓敢當卻又大聲問道:
“城西萬子夏何在?”
萬章已經努力往后面縮了,但還是被人推攮著向前,這瘦猴子般的年輕人就這樣被推到了韓敢當面前,怯怯道:“校尉,小人就是萬章。”
韓敢當審視著他:“聽人說,三年前你在香市中偷了乃公的褡褳?”(224章)
萬章只想抽自己一耳光,偷就偷,當初自己為何要吹噓此事呢?這下好,落到苦主手里。一般是一頓打送牢獄,可此去北庭,韓校尉若想要他死,有的是手段。
雖然當初很氣惱,但韓敢當現在也有容人之量了,他在萬章身旁踱步,打量著他纖長的手指:
“分明是年紀輕輕的孺子,作甚不好非要偷竊?也罷,任都護說了,哪怕是雞鳴狗盜之徒,都護府也用得上。聽說你號稱長安第一偷兒,今日乃公便試試你的本事,可能將我的印綬……”
說著話韓敢當朝腰上摸去,卻感覺不對,一低頭,才發現自己剛剛才還把玩過的關內侯印竟沒了蹤影!
旁觀的眾人則驚呼連連,因為萬章的手里,不知何時已拿著一枚二采的銀印墨綬。它在韓敢當帶鉤上由復雜的結系著,萬章是如何在電光火石間,將其解下來的?
韓敢當一時有些尷尬,萬章也尬啊,他是在韓敢當貼過來說“試試”兩字時下手的,試試就試試!真是抱歉,職業病犯了!
眾人緘默無聲,萬章卻一個激靈下拜,對印綬吹了吹不存在的灰土后,雙手高高捧過頭頂,對韓敢當道:
“韓校尉,你的印綬……掉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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