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為任弘助陣的西域城郭兵,右奧鞬王沉著臉,憤怒不已。
一百年前,冒頓單于派遣右賢王和烏孫獵驕靡西征,夷滅月氏,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大軍所向披靡,也就是在于闐遇到了一點麻煩,派去進攻于闐的千騎長具體如何敗的不得而知,于闐人說是當地崇拜的鼠王顯靈,但最終也歸降于匈奴。
自那以后,西域便猶如匈奴之臣妾,任匈奴予取予求,單于使者持令諷喻諸國,諸王莫不匍匐相迎。
可如今,昔日的臣妾卻反水到了漢人的陣營中,更跟著那任弘,大著膽子對舊日的主人比劃起刀兵來了!
若換了平日,不管西域人來的是兩萬還是五萬,右奧鞬王都不放在眼中,西域人羸弱而心散,匈奴控制西域時常征役當地人,從未當做主力過。
可今日情況特殊,對面上千漢軍突騎氣勢兇猛,大有將匈奴人一舉擊穿之勢,右奧鞬王不得不將手中最精銳的兩千騎派出去迎敵。
如此一來,他身邊便只剩下一千騎從和兩千在長途跋涉中失去戰馬的匈奴人,隨著戰場南面的滾滾塵埃越來越近,他們轉過身,將弓矢武器對準了那邊。
那是來勢洶洶的三千騎駱駝兵,以及身后數千穿著蘆葦拖鞋,裝備簡陋的步卒。
“任弘太小看祁連神的子孫了。”
右奧鞬王卻不屑一顧,匈奴也有駱駝,但從來就只作為馱運牲畜,從來沒當做騎兵來使過,駱駝看似高大,但奔跑速度比馬慢太多,極不靈活,除非用于布駝城御敵,否則沒有大用。
雖然這兒是沙漠邊緣,駱駝有些優勢,但關鍵不在于坐騎,而在上面騎著的是什么人!
右奧鞬王帶著騎兵撤到了側翼,而正面留下兩千匈奴步卒,他們都手持弓箭,匈奴人士能彎弓,從小便射狐兔,個個都是優質的弓箭手,這是漢人也比不上的素質。
在右奧鞬王派人大聲告知匈奴人,對面來的是西域城郭兵而非漢軍后,這群胡人即便面對高大的駱駝也不再畏懼,在駱駝兵沖至兩百步左右時,便高高舉起了弓,判斷著風向相繼施射。
而右奧鞬王只冷冷看著這一幕。
“西域人士氣低下,根本撐不過三輪齊射。”
果然如他所料,每一次匈奴人的箭雨落下,雖然真正殺傷倒斃的西域人和駱駝不多,但卻能將恐懼感染給十倍百倍的人。幾乎每一輪齊射,都有一成的駱駝兵崩潰,或滯留原地或到處亂跑,步卒也越走越慢,最后竟調頭跑了。
三輪過后,西域人只死了數百余,但沖至跟前的駱駝兵卻只剩下一半了。剩下的多是樓蘭人、莎車人,他們一人駕馭駱駝,另一個人在后面,手持彈弓或射程較短的弓箭對匈奴人步卒施射,也有仗著高度優勢,揮舞長矛的,也多少能對步行的匈奴人造成點殺傷。
這時候便輪到騎兵出擊,右奧鞬王揮刀向前,等待已久的匈奴騎手平行掠過,在馬上拋射的弓箭落到駱駝兵的頭頂,兩輪射擊后,騎隊又揮舞著直刃刀,肆無忌憚地沖入了駱駝群中。
雖然駱駝的氣味會讓部分膽小的馬產生恐懼,讓它們將騎手甩落馬下,但西域人膽子比馬小多了,而匈奴較之駱駝的氣味更為可怕。忽然劣勢陷入包圍,讓他們秩序徹底崩潰,戰斗變成了單方面的屠殺。
任都護高估了西域人,他設計的駱駝騎兵戰術,幾乎沒起到任何作用,一刻鐘不到就死的死潰的潰,在沙漠上作鳥獸散了,這一帶是流沙和戈壁碎石地形,駱駝如履平地,逃跑還是沒問題的。
但他們爭取的時間已經足夠。
不等右奧鞬王自得,那些失馬的匈奴人便驚呼連連:
“大王!漢軍殺過來了!”
“這怎么可能!?”
右奧鞬王愕然回頭,卻見剛剛半刻的功夫里,被他派去迎接漢軍騎兵的兩千騎竟也敗下陣來,和那些西域駱駝兵一樣潰散而走,亂作一團。
而那支以突擊為優勢的漢軍,卻已破開兩陣沖了過來。
若是細心觀察便能發現,這支騎兵的馬鞍不是過去匈奴和漢軍通用的軟墊馬鞍,而是以木、鐵、皮革加工而成的高鞍,且豪氣地一口氣裝備了千余騎——任都護早先就提過此物,如今廢了好大力氣才說服西涼鐵騎的老卒們使用,雖然不少人覺得這是侮辱,但結果自然是……真香!
此物讓騎士在馬上坐得更穩,由昔日西涼軍老卒用起來,簡直如虎添翼,為首的是一個甲胄被鮮血染紅的小將,手持長槊,將匈奴人一一挑落。
右奧鞬王顧不得去思索己方兩倍兵力為何忽然敗北,這就和去想西域兵數千人為何會在一刻內被三輪齊射弄崩潰一般。
匈奴騎兵或被烏孫人牽制,或還在與跑得到處都是的西域駱駝兵糾纏,右奧鞬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支馬匹皆披掛厚皮馬甲的漢軍騎兵,向著步行卻無隊列陣型的匈奴散兵發動了沖擊!
這一次,拋射的弓矢面對漢軍身上厚厚的兩層皮革甲,很難起到殺傷作用,當來的是漢軍而非西域人時,匈奴人也談不上有抵抗的決心和士氣。避的避讓的讓,而漢軍以銳不可當之勢,輕松沖入了人群之中!
雖然一次沖擊殺傷的人不多,但在任都護處看來,匈奴人好似炸了鍋往四面散開,這讓他因為駱駝兵一敗涂地而提到嗓子眼的心臟,落回了肚子了。
這勝勢可能只能維持片刻,任弘連忙讓人用不同語言,對西域城郭兵們大聲呼喊起來:
“匈奴敗了!”
“匈奴敗了!”
當兩萬西域城郭兵上了當,半信半疑地跟著任都護的鼓車前進到戰場中,果見一支漢軍在匈奴人中大殺四方時,先前才走路好似貓兒踩步的西域人,立刻就變得果決起來,手持兵刃嗷嗷叫著跟任都護往前沖,將被甘延壽等人沖得七葷八素的右奧鞬王部數千人圍了起來。
雙方都沒有什么秩序,沒有什么陣列,這就是一場大亂斗。
先前崩潰的樓蘭、莎車駱駝兵見局勢逆轉,也一下了勇了起來,殺將回來,讓戰局更加混亂。
孫子兵法曰:“亂而取之。”
如果敵人不亂,那就用己方的混亂帶偏他們,總結下來就是……菜雞互啄。
這也是任弘手中只有西域人能用時不得已的辦法。
匈奴人的優勢在于機動性,但一來馬匹折損較多,二來陷入亂戰,一個匈奴人要面對三四個西域人的圍攻,在裝備與之差不多的情況下,壓根討不到什么便宜,更何況西域兵里,還有許多樓蘭、莎車人裝備了漢軍武庫里的甲兵。
右奧鞬王奮力劈死一個西域人,他只覺得自己如同陷入流沙的旅客,只能指望呼韓邪來救命。
可往北邊定睛一看卻氣得半死,呼韓邪在與烏孫人交鋒中竟也落了下風,而見到右奧鞬王被圍,他非但不來救援,反而直接調頭走了!
“好你個稽侯珊!”
方才呼韓邪就反對與漢軍交鋒,這下可好,竟拋棄了友軍,烏孫人也不追擊,而是直接往南而來,想要加入對右奧鞬王的包圍。
右奧鞬王大恨,帶著親衛精銳費勁力氣,堪堪突圍而出,但不等他縱馬狂奔,身后卻傳來一聲大喝!
下意識一回頭,卻見那渾身浴血的漢軍小將已換了匹馬追了上來。
右奧鞬王驚懼萬分,仗著騎湛,雙腿夾緊馬腹,反身開弓想要反擊,連射三箭,前兩箭卻失了手。
最后一箭擊落了小將的頭盔,然而甘延壽竟眉頭都不眨一下,乘著右奧鞬王開弓馬速降低,迅速縮短了雙方距離,長長的馬槊伸了過來。
右奧鞬王棄了弓,拔刀欲擊,卻為馬槊一抖打飛,手腕被割破痛得他哇哇大叫,而甘延壽雙臂又一回抽,馬槊向前猛刺!不偏不倚,正中右奧鞬王張大的嘴巴,將他挑落馬下!
“都護,延壽幸不辱命!”
不多時,甘延壽提著右奧鞬王那嘴唇扯裂一個大口的頭顱回到中軍處,他的臉漲得通紅,這是激動所至,終于,時隔三年,他也掙到了一份足以封侯的功勞!
“君況可有傷到?”
甘延壽大笑,解了甲露出一身腱子肉展示:“都護,他們傷不了我,都是胡虜的血!”
“君況真乃今之惡來也。”
任弘贊嘆不已,解了大氅與甘延壽披上,在冷兵器時代,一位能帶士卒一往無前的勇將是極其難得的。
他最關心的是屬下的傷亡情況,幸好損失不大,整場打下來,任弘也是冷汗直冒,此戰確實有大風險,西域兵果然還是靠不住啊。全靠了甘延壽和西涼軍老卒們一舉擊破敵陣,也靠了瑤光帶來的烏孫騎能與匈奴半數兵力周旋。
莫名其妙的敗,莫名其妙的勝,這或許就是戰場的瞬息萬變吧,你永遠料不到豬隊友的下限。
但這不妨礙任弘當著十七位西域小王的面,自我吹噓一番:“獅子所率羊群,能敗頭羊所率獅群也。”
而有生以來頭一次打敗匈奴的西域諸王們,則還沉浸在喜悅里,只覺得這是做夢,自然少不了對任都護阿諛奉承:“都護真乃北庭之獅!”
然而事實是,北庭沒有獅子,只有四爪陸龜。
任弘說了,會按照各國在此戰里所出的力給他們記功,上報朝廷賜下絲帛為賞賜。
打仗還有絲帛可拿,這是當年跟著匈奴時從未有過的好處啊,而損失較重的莎車和鄯善,更當成為自干漢的典型,加以重賞。
只是瑤光抓回的匈奴俘虜供認,說逃走的人,是左賢王的小王子稽侯珊。
任弘搖頭:“稽侯珊?沒聽說過。”
聽過也忘了,這些匈奴人的名字啊,什么醍醐阿達,先賢撣,難記得很,他現在都分不清誰是誰!
也罷也罷,此戰能陣斬右奧鞬王,殺俘四五千匈奴人已是大勝,逃走的就是個左賢王小王子而已,他殺過的小王子,一巴掌都數不過來了。
“那左賢王小王子恐去而復返,派騎從遠遠追擊盯著,再留半數人在車師休養守備,其余諸王,隨我北上達坂城!”
任弘笑道:“是時候去會會大單于了!”
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