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本只在未央宮北槀街有一處蠻夷邸,故每每斬得匈奴名王首級,都要先傳于槀街宣揚漢之威武,再懸首北闕。
但隨著孝昭之后,外藩漸多——光西羌就十幾個部落,西域數十國,東夷倭島更是“上百國”呢!而大宛、康居等邦借著朝貢為由加塞商賈來長安買絲綢,蠻夷邸漸漸住不下了,而語言習俗不通的戎狄蠻夷雜處也容易斗毆鬧事,在典屬國建議下,遂于城外加建五藩邸,曰:南蠻邸、西羌邸、西域邸、東夷邸、北狄邸。
而篙街的蠻夷邸,則改稱“蕃客邸”,只接待安息、大月氏、康居等不屬都護的大國,亦或是匈奴使者。
本始四年夏四月,壬寅日,隸屬于典屬國的九譯令特地請執金吾相送,押著一輛軺車抵達典屬國官邸。
從車上下來一位身著厚厚皮服的胡人,此刻天已放晴,他熱的滿頭大汗,也不懂禮儀,在官邸庭院里就脫起厚厚的氈衣來,散發出一股不知鹿還是羊的氣味,典屬國的小吏們都掩著鼻子繞開走。
脫了兩層衣裳,這胡人舒服多了,開始好奇地四下打量,對他們而言,長安真是一座夢幻之城。
“丁零使者,隨我來吧。”
九譯令招呼他了好幾聲,此人才反應過來,但在進廳堂時又出事了,他死活不肯將身上的兵器卸下,九譯令讓匈奴譯者、烏桓譯者輪番上陣都講不清楚,丁零語雖與匈奴同宗,但詞句頗為不同,簡單交流還行,復雜的內容根本是雞同鴨講。
最后還是廳堂內響起一串丁零人的語言,丁零使者這才一個激靈,乖乖交出了兵器。
眾人登堂,里面一位白發蒼蒼的公卿已等候多時。
九譯令立刻上去下拜:“實在慚愧,都是下吏等無能,今日竟要讓典屬國親自出面轉譯。”
蘇武身體大不如前,掛著典屬國之名,多是在家靜養,他的兒子蘇通國娶妻生了子,蘇武逗弄幼孫,也算老有所依。皇帝特特別準其十日一朝,入公車司馬門可乘小馬車——這待遇與當年的車千秋等同。
蘇武笑道:“在其位謀其政,身為典屬國,為天子交外國藩屬本是職責所在,更何況在大漢,會說丁零話的,恐怕真就老夫一人!”
今日九譯令引來的,卻是此前從未來過大漢的丁零使者,其國在匈奴之北,便是蘇武當年牧羊的北海貝加爾湖一帶。丁零與匈奴為異族,一百多年前被冒頓單于征服,受匈奴管轄,又與漢相隔甚遠,故無使者往來。
漢人對丁零的了解,僅限于傳聞之中,山海經里說,丁零人住在極寒的北海之內,其民從膝以下有毛,腳上是馬蹄,善走。
這自然是誤會,蘇武牧羊北海十九年,對這個民族有直觀的了解。
丁零人住在北海旁的沼澤地里,馴養馴鹿,夏季草茂積水,冬季又積雪深厚,為了便于生活,他們用當地樺木、柞木制作高輪大車,超過了牛身的高度,故匈奴亦稱之為高車人。
蘇武踱步下堂,靠近后仔細打量那丁零人,半響才大笑道:“翟高車,原來是你!”
丁零使者也十分驚喜,朝蘇武拜了又拜。
九譯令大奇:“典屬國認得此人?”
“他是丁零貴人,我當年用中原的法子制作漁網,教過他捕魚之法,然后……”
蘇武笑道:“作為報答,他便偷了我的牛羊。”
當年蘇武被匈奴徙于北海上無人處,餓得吃野果挖鼠洞,虧得單于之弟於靬王弋射海上,給了他一些馬畜、穹廬,這才過了幾年好日子,可於靬王死后,冬天時這個曾與蘇武相善的丁零貴人,卻帶人盜走了他的牛羊,使蘇武再度窮厄。
翟高車愧然下拜,解釋起來,說丁零人對他兇惡不是沒緣故的,因為代替於靬王統治丁零的,乃是衛律。
那衛律本是投降漢朝的長水胡人,擔任胡騎都尉,因與孝武皇帝的大舅哥李延年為友,故得其推薦出使匈奴,恰逢李延年犯法被殺,衛律恐懼,降了匈奴,單于愛之,讓他與李陵并列,立為丁零王。
衛律曾勸降蘇武,這家伙滿足于投靠匈奴后的富貴,一口一個“蘇君”的叫。
他被蘇武義正辭嚴怒噴慚愧而走,故深恨之。衛律明著不敢害其性命,但卻暗地里卻指使丁零人刁難蘇武,那幾年蘇武過得尤其艱難,后來多虧李陵護著,否則恐怕撐不到歸國。
衛律后來掌握了匈奴實權,便是他主導了壺衍鞮單于之立,故深受單于器重,等到衛律死后,其子繼任了丁零王。
而今日從翟高車口中蘇武才知曉,衛律家族已被丁零人滅了。
去年和今年的災害也波及到了丁零人,而大單于和丁零王索要的牲畜不減反增。一向桀驁不馴的丁零人見匈奴對漢屢戰屢敗,連大單于親征北庭都未能建功,遂在烏桓人的游說下舉起了反旗,立了丁零人為王,將匈奴空降來的衛律家族殺了個一干二凈。
而后,被災害逼得沒活路的丁零人迅速乘著高車南下,進攻匈奴須卜氏駐牧地,大肆搶掠牛羊——就像他們當年對蘇武做的事一樣。
但丁零也知道匈奴遠比自己強大,他們當年從蘇武口中得知漢朝強盛,遂派了翟高車繞道鮮卑、烏桓,不遠萬里來長安,想要結一強援。
“丁零愿歸附大漢,為漢屬國,南北夾擊匈奴!”
等典屬國將丁零之請入稟兩府和尚書臺后,朝廷雖然竭力賑災,但還是有失當之處,沒少被民間的賢良文學詬病抨擊,最遺憾的是,因旱蝗未能出兵,錯過了配合任弘斷大單于后路的機會。
但世事就是這般難料,匈奴也遭災了,比漢朝更慘!直接引發了國內動蕩,攻盜不能理。非但烏桓、鮮卑這兩個東胡之裔進攻左部,連丁零也反叛了。
“北庭也有好消息。”
丞相田廣明將剛收到的都護奏疏奉于霍光,笑道:“西安侯已進兵橫掃呼揭地,全取北庭,呼揭王畏懼西遁,又遣使和談,愿附從于漢,為大漢抵御堅昆。任都護言,呼揭雖反復不可盡信,然其不助單于明矣,堅昆雖仍從于單于,然亦久未會于龍城。北庭側翼無憂,能遣騎從數千向右部進發。”
“如此看來,呼揭也背叛匈奴了。”
霍光對任弘在北庭的作為十分滿意,看向蘇武:“典屬國如何看?”
沒有人比蘇武更懂匈奴,在關鍵問題上,霍光也要征求他的看法。
蘇武沉吟后道:“正如所見,匈奴在瓦解。”
匈奴是以攣鞮氏家族為核心的部落聯盟,在大單于之下,從左右賢王以下到大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共有二十四長,或是攣鞮氏旁支,或是呼衍氏和蘭氏、須卜氏三大貴族,這二十四部簇擁著單于,他們才是真正的匈奴人,向心力較強。
至于外圍的丁零、呼揭、堅昆,皆是冒頓、老上時代就征服的外族,稱之為“諸國羈屬”,大單于常常會空降過去一個王進行統治。
這些外族與匈奴語言習俗不盡相同,又飽受嚴苛壓迫,離心力較強,維系匈奴統治的,也只有強大的軍事壓力罷了。
蘇武道:“然自衛律立壺衍鞮單于后,因其得位不正,國內乖離,右谷蠡王等久不會于龍城,二十四長各懷心思。后來匈奴又數敗于漢,西域被奪,軍威大墮,屬邦思動。”
“去年壺衍鞮單于親征北庭,應是想挽回聲威,卻為西安侯所挫,雖滅蒲類后國,然得不償失,又遭逢白災,還者寥寥,故諸國羈屬者皆瓦解!”
霍光頷首,世事就是這么難料,元霆元年,漢朝卯足了勁,以十六萬騎伐匈奴,但除了趙充國和任弘外,其余三軍竟無功而返,未對匈奴造成太多打擊。
這讓霍光對活著看到滅亡匈奴失去了些許信心,朝中的輿情也一致認為,匈奴畢竟是百蠻大國,雖然有所削弱,但想消滅沒那么容易。
但不曾想,面對漢軍時應對還算得當的匈奴,卻被兩場天災打得露出了原形來。
曾經大漢夢魘的可怕對手,北方龐大的帝國,一朝一夕間轟然解體,眾叛親離,真是讓人又歡喜又五味雜陳。
放下復雜的情緒,這次呼揭、丁零背叛,烏桓鮮卑入侵,堪稱是匈奴版的七國之亂,若是大漢不乘機摻和一手,簡直是對不起自己。
蘇武的提議是再觀望觀望,讓匈奴與丁零烏桓相攻削弱。
田廣明倒是乘機拱火:“大將軍,此乃百年不遇之機,不如再遣大軍出塞,一舉擊滅匈奴!”
霍光緘默未言,但他知道田廣明所言不虛,這確實是自己實現孝武皇帝和兄長霍驃騎夙愿,最接近的一次!
曾經遙不可及的夢,如今卻觸手可及,霍光甚至感覺自己有些恍惚,只不知是自己在暈,還是承明殿在輕輕搖晃。
倒是田廣明、蘇武等人也紛紛站了起來,面露驚異,他們也感覺到了大殿的微微悸動!
感受到異樣的不止承明殿諸卿,正在溫室殿持筆寫字的劉詢也有了微微不適,手一抖,字完全走了形,沾了一大團難看的墨,遂看向一旁受專房之寵,正值蜜月,親為皇帝磨墨扶案的霍成君,笑道。
“皇后,是你在動么?”
霍成君紅了臉:“明明是陛下在動。”
與此同時,尚冠里中宗正劉德家的兒子,才八歲的劉更生(劉向)正在地上陳俎豆,設禮容,玩禮儀的游戲,卻被一群倉促搬家的螞蟻吸引了目光,蹲在地上看了許久。
忽然之間,庭院里一陣雞飛狗跳,奴婢們面面相覷,劉更生則撅起屁股趴下來,將臉貼在地面上,過了片刻,便起身朝在家養病的劉德大聲喊道。
“大人,地震了!”
第二章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