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時,長安還在極力宣揚匈奴遇災大亂即將瓦解,對北方鄰居幸災樂禍,“匈奴崩潰論”喧囂塵上,從民間到官府都興致勃勃,大有今年北上伐匈一舉滅亡之勢。
而到了五月份時,當關東大地震的消息傳來時間,長安朝野一時鴉雀無聲,全都懵了。
這場可稱之為“壬寅地震”的災害,波及河南以東四十九郡國,殺六千余人,主要傷亡集中在瑯琊郡東武城,民間屋舍垮塌經濟損失不可計數。
你說巧了不巧,去年剛立的孝武廟也是四十九個郡國,雖然地域并不完全重合,但這數字太讓人浮想聯翩了。
更糟糕的是,去年剛投入巨資在北海、瑯邪修筑的孝武廟,在地震中轟然崩塌!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而祖先宗廟,更是各種祭祀禮儀中的核心,宗廟墮毀,乃是重大的政治事件,皇帝劉詢得知后,便身著素服,避正殿五日。
倒是朝堂之上,立刻展開了一場甩鍋大賽。
得知關東地震兩廟墮毀后,丞相、昌水侯田廣明率先發難,上疏稱:“山陵崩竭,川谷不流,五谷不植,草木不茂,則責之司空!”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但問題是大漢沒有司空這官啊!
田廣明也知道這點,于是舉了個例子:“孝昭時,太常江德坐孝文帝廟郎夜飲失火免。”
周時的司空主管禮儀、德化、祭祀等,恰好與太常重合,他的意思是,如今的太常,蒲侯蘇昌應該為此事負責。
田廣明很希望蘇昌能接下這一口大鍋,因為算起來,蘇昌還是他的老部下。
孝武晚年,關東流民二百萬,地方動蕩,田廣明以酷吏手段上位,被任命為淮陽郡太守,恰逢淮陽城父縣令公孫勇與門客胡倩等謀反,假稱朝廷繡衣使者督捕盜賊,想要發動兵變殺了田廣明。
幸得田廣明發覺,將作亂之人擊殺,但主謀公孫勇卻逃了,跑到附近的圉縣,當時縣中廄嗇夫江德、尉史蘇昌一起拘捕了此人。
因為這是破天荒的官吏謀反大案,所以事后漢武將出力的江德、蘇昌都封了侯,倒是田廣明沒混到侯位,只提拔做了大鴻臚,掌握了實權,故江德、蘇昌等都依附于他。
如今出了這等大事,田廣明不甘就此下臺,故希望蘇昌能主動站出來分擔責任。
蘇昌或許是記起好友江德因孝文失火而被廢除侯位,覺得此事與他無關,心存僥幸,竟不顧舊主情誼,反咬田廣明一口,上疏稱: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
所以若是陰陽不調,四時不順,你這作為百官之首的丞相是否要承擔一點責任呢?
天人感應已深入人心,出了這么大的事,朝廷肯定要問責大臣,其中首當其沖的便是三公。
而三公之中,大司馬大將軍暫時無人膽敢指摘,御史大夫杜延年在末尾,天塌下來個子高的頂著,田廣明遂成為眾矢之的。
而更讓田廣明絕望的是,大將軍這次似也不打算保他,將田廣明和蘇昌相互攻訐的奏疏一起留中。
叫田廣明膽戰心驚的是,他的姘頭,那個帶著兒子來投靠他的受降城都尉寡婦,說早上收到了大將軍府送來的禮物——一口近年來長安十分流行的炊具“任氏鍋”。
“鍋者過也,大將軍這是想要我主動攬過啊。”
而若是不從,光是與寡婦通奸一事披露出去,也足夠田廣明身敗名裂,到時候毀掉的,就不止是政治生涯。
田廣明長嘆,他自從投靠大將軍快二十年來,兢兢業業不曾有過,如今卻如同用舊的靴子般被摒棄,不由想起了好友田延年因為區區三千萬錢,而被逼自刎而亡的下場。
“這地震,為何偏偏就被我遇上了?”
他只能含著淚寫下辭程:“廣明無能,幸得備員宰輔,奉職不修,不能宣廣教化,陰陽未和,災害未息,咎在陳臣……”
田丞相終究還是一個人扛下了所有,丞相沒了,侯位只怕也要不保,下半輩子頂多就是個富家翁,書罷,田廣明只憤然抬頭道:
“大將軍,你也太無情了!”
五月初,地震消息傳來次日,田廣明便火速攬過辭相,但輿情并未因此而宣告結束,一股暗潮在長安城的士人中涌動。
經常借故不去上班的左曹楊惲對這股浪潮最清楚不過。
楊惲自從結束軍司馬的職責后,便為其父守了幾個月的孝,而后將楊敞留下的數百金一散而空,統統給了族人,他則奉養母親,居家著述。
首先是二十年來未得流出的《太史公書》,因為天子喜好此書的緣故,終于能重見天日,楊惲的主動工作便是將其整理公布,時常入宮朝見。只是皇帝與他還是處不來,沒有西安侯和張敞在場時,楊惲甚至會與皇帝爭吵,常常不歡而散。
除此之外,楊惲還在續寫《太史公書》,他想以略顯粗略的《大宛列傳》為基礎,作一篇《西域列傳》將五十國都囊括進來,描述其地理和風土人情。同時還應任弘之請,寫一篇《西征記》,將元霆元年西涼鐵騎的數千里遠征記錄于簡冊之上。
平日里,楊惲則親自下田勞作,歲時伏臘,亨羊炰羔,斗酒自勞。他為秦聲,妻為趙女,二人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后耳熱,仰天拊缶,自得其樂,一副狂士行徑。
而這一日,他的朋友孫會宗匆匆來訪,將一份手抄的簡牘交給楊惲,楊惲讀后,不由啞然失笑。
“這群齊學之儒,倒是將我與西安侯玩剩下的事學了去。”
雖然元霆時,上百名賢良文學和太學生叩闕被一鍋端,通通流放西域,但并不能阻止新的儒生成批進入長安,以齊魯人士為主,雖然不再敢公然反對大將軍之政,但私底下的評議少不了。
這些人有知識、有文化,不怕風險,不怕高官,他們自認為代表了齊魯、關東乃至天下人的利益,遂在長安激揚名聲,互相題拂,自號“清流”。
桓寬等人被視為不畏強御的殉道者,賢良文學們被冠以“元霆六十君子”之稱,而這些“清流”交流的方式,恰恰是任弘和楊惲散播太史公書時用過的,在士人圈子里傳遞簡牘文章,以達到一傳十十傳百,擴大輿論之效。
而今日這篇,簡直是清流炮轟執政者的檄文!
這文章中歷數了孝昭以來的各種災異,比如去年的旱災和蝗災。
“荒,旱也,其旱陰云不雨,變而赤,因而除。師出過時茲謂廣,其旱生!”
按照災異學說的理論,旱災和蝗災都與戰爭有關,還舉了很多例子,諸如武帝元光六年夏,蝗。對應的正是五將軍眾三十萬伏馬邑,欲襲單于。而元鼎五年秋,又蝗。是歲,四將軍征南越及西南夷,開十余郡。
元封六年秋,再蝗。先是,兩將軍征朝鮮,開三郡。
太初元年夏,蝗從東方蜚至敦煌;三年秋,復蝗。元年,貳師將軍征大宛,天下奉其役連年。
反正就是戰爭必旱,開疆拓土肯定會遇上蝗災唄,去年的旱蝗,顯然和任弘在北庭與匈奴單于開戰有關。
至于這次地震預示著什么,文章中就更是意有所指了。
“周時賢人伯陽甫曰,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升,于是有地震。今關東實震,是陽失其所而填陰也。”
“《易傳》曰:臣事雖正,專必震,其震,于水則波,于木則搖,于屋則瓦落!”
末尾又言:“《春秋》紀二百四十二年災異,以視萬世之君。自元鳳時開西域,用兵匈奴以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雷,春凋秋榮,《春秋》所記災異盡備!”
只差學著當初的賢良文學吶喊一句“霍光下臺,大政奉還”了。
楊惲放下手中的文章,他甚至能猜出來這一篇是哪幾個人寫的,畢竟自董仲舒后,《易》、《春秋》、《尚書·洪范》一起構成了“天人之道”的三大支柱,陰陽災異學家們師法各異,但殊途同歸。
孫會宗有些擔憂:“此文是在明指大將軍專權導致災異啊。”
“不錯,這些齊魯之儒,真是絲毫不吸取前輩教訓,說不準入秋后,西域都護府又要接受一大批儒生了。”楊惲搖頭,大將軍這兩年對儒生們并未進行打壓,但這明里暗里的諷喻若是被捅上去,恐怕反而會刺激了霍氏。
也能夠理解,青州刺史部在這場地震中受害最深,家鄉遭災,儒生們自然是義憤填膺,非得討個說法。
但在孫會宗提出,楊惲當年與任弘曾反駁過災異之說,如今是否要寫文章批駁時,楊惲卻打了個哈欠:
“急什么,且再看看!”
事情與楊惲所料不差,這世上果然有頭鐵之人,地震消息傳來的第四天,一個名為“嚴延年”的侍御史,在第三天時援引這篇文章,公然上疏彈劾大司馬大將軍,認為他應該為旱、蝗和關東的地震負責!
嚴延年固執不畏強權是出了名的,霍光剛廢劉賀時,此人就上疏彈劾過大將軍,說他“擅廢立主,無人臣禮,不道”,霍光也沒處置此人,只讓他坐了冷板凳。
今日嚴延年再度開炮:“司馬主天,司空主土,司徒主人。災異重仍,日月無光,山崩河決,五星失行,是肱股之不良也,今司徒、司空已責,唯司馬未咎。”
嚴延年也知道這次不同上回,奏疏遞上去后恐怕會被當做“妖言惑眾”處理,于是他前腳才遞了奏疏,后腳就逃出了城,等御史大夫派人上門拿人時,嚴延年已不見了蹤影。
雖然廷尉下令從民間收繳散播謠言的文章簡牘,逮捕那些積極宣揚此事的“清流”之士們,邸獄里關了幾十人。但輿情已起,連長安九市也在議論紛紛,覺得這些年來災害過多,或許真是大將軍遲遲不歸政于天子的緣故。
這是霍光執政十八年來,從未遇到過的重大危機,比廢帝時更加棘手。他心心念念在執政期間解決匈奴問題,絕不可能自譴告老,但也為輿情所擾,這幾日甚至開始落發,那白頭是越搔越短。
從尚書臺到兩府,再到九卿百官,都十分為難,不知如何處置此事,大將軍本人也深居簡出,而外頭的輿情越發洶涌,這是壓抑了數年的情緒,雖然霍光又下令罷免了太常蘇昌,但根本無法平息眾怒。
就在此時,在地震消息傳來的第四天,一份詔書,卻被中黃門弘恭捧著,從溫室殿送到了尚書臺。
代任丞相的建平侯杜延年接過詔書,展開一觀后情緒復雜,卻又松了口氣,便對因地震耽擱用兵計劃煩惱不已,面露執政危機的霍光作揖道:
“大將軍,天子……下罪己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