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大月氏人和一個小月氏人同框時,恐怕誰也看不出來,他們百年前曾是同一族類。
小月氏向南奔上青藏高原,在祁連山南麓與羌人雜處好幾代人后,不論是風俗還是容貌,都在朝羌人靠攏。而大月氏則西遷到中亞與當地塞人、大夏人通婚,容貌更加胡化。
眼前的大月氏王使者“聞須勒”便是典型,他一對藍眼睛是鳳目,幾乎長至太陽穴,鼻子挺直,胡須在唇上卷起,整齊的頭發用飾環束緊,穿著一身絲綢裳,正被任弘強硬的態度呵斥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心中暗道:
“大漢的都護真是兇惡無禮!”
要知道,大漢對大月氏一向另眼相待,先時在輪臺,副都護常惠都待他客客氣氣。
任弘倒是以為,是漢朝對大月氏太過優待,將他們寵壞了。
早先張騫出使西域,目的就是為了尋找匈奴的死仇大月氏,費勁千辛萬苦找到后,大月氏卻已占據了巴克特里亞,土地肥饒,周邊都是羸弱的農耕城邦,志安樂,又嫌大漢太遠,故無報仇之心,讓張騫白跑了一趟,竟不能得月氏要領。
雖然事后漢朝調整了方向,將聯合對象換成烏孫,但相比于最初的月氏,烏孫只算個備胎。
得不到的更讓人騷動,大月氏從此成了孝武皇帝心中的白玫瑰,苦苦追求卻被拒絕的暗戀對象,這種情緒影響至今。
在長安,但凡月氏使者入朝,規格超過了康居、大宛使者,與安息、烏孫平級。
本是漢彰顯大國氣度和兩邦之誼,大月氏卻習慣了這種惠待,加上在中亞大殺四方,凌虐大夏、身毒,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好歹派個副王或翕侯來啊,區區使者,還想坐到歸義胡王之右?
至于天子封狼何為小月氏王,與數千里外的大月氏更是毫無關系。不過是大月氏王聽聞此事后,才知道自家還有這么一支山上來的窮親戚,而自視月氏行國的正統繼承者:
“你也配叫月氏!?”
當然配!
當著小月氏王狼何派來邀請他前去蒲類澤的使者之面,任弘肅然呵斥聞須勒道:
“百年前,月氏為匈奴所擊西遁四散,月氏王頭成了匈奴單于飲器,恥莫大焉。孝武皇帝時,博望侯曾邀大月氏東返故地,共擊匈奴,卻為大月氏女王所拒,汝等貪戀肥饒之地而放棄了復仇,難道還要攔著小月氏,不許其牢記仇恨,奪回祖先之地?”
天下豈有數十年之舔狗?對都護府而言,大月氏已不再是可聯合的朋友,反而是自居大宛、粟特保護者的競爭對手,小月氏就不同了,是他用來對付匈奴的前哨獵犬。
這世上哪有放著看門忠犬不愛,反去寵外來搶食野狗的道理?
此事確實是大月氏理虧,聞須勒只好訥訥應是,向任弘賠罪,其實他提及此事,不過是想為大月氏使團與西域都護府的貿易多謀求些利益罷了。
見惹惱了任都護,聞須勒立刻轉移了話題,一擊手,讓身邊的副使上前,奉上了大月氏王和貴霜翕侯送給任弘的禮物。
那是典型波斯工藝,銀色的底座上鑲嵌著打磨光滑的天藍色石頭,在陽光照射之下熠熠生輝,卻是大月氏輸入漢地的主要商品:青金石,漢人稱之為“璆琳”。
青金美麗而稀少的多晶質寶石,主產于后世阿富汗,在中國幾乎找不到此物,是稀缺的進口貨,因其色相如天,或復金屑散亂,光輝燦爛,若眾星麗于天也,為貴族所喜愛。多被用來制作皇帝諸侯列侯的葬器,以其色青,讓死者易得循此,以達升天之路。
此外還能用來作為天藍色染料,過去是龜茲人最喜歡這顏色,如龜茲一分為三,最大的買家就成了都護府。轉手再作為貢品,和玉石、葡萄干、棉襦一起送入玉門關。
聞須勒提出了他們的訴求:“過去大月氏使團可有一百多人入玉門關,可今年起卻在樓蘭城設卡,只許二十人為使者,其余人要以商賈身份進入……“
因為大漢過去優待大月氏,對來朝使團不但包吃包住,甚至還派車接送的,于是大月氏往往拼命往使團中塞人,動輒一百數百,一路吃喝,讓置所苦不堪言,接待各國使團儼然成了都護府一大開銷。
任弘上任后,便大刀闊斧砍了這項支出,只公費招待主使,其余人開銷自理,這大大限制了大月氏人在西域的活動。
聞須勒希望限制能放寬松些,任弘將青金石在手上把玩了一會,卻將其拋回給大月氏人。
“大月氏與漢是友邦,凡事都可以商量,但我要的不止是青金石。”
“都護想要何物?”
聞須勒覺得有戲,他聽說都護有兩大愛好,一是胡姬,二是良馬,月氏都不缺啊。
任弘一笑:“我要人!”
“身毒國的織女,大夏國的石匠,安息國的銅匠銀匠。我聽聞大月氏雖已定居于藍氏城,但騎從亦常橫行媯水(阿姆河)兩岸。向南臣畜大夏,甚至遠征身毒,亦曾與西方安息國交戰。”
“戰爭中自然有俘虜,尋常奴婢西域也不缺,但若大月氏能將這三類人擄至西域,自可用來交換絲帛。”
這是任弘給大月氏點的貨,西域的棉花種植方興未艾,雖然品種所限根本織不出好的棉布來,但身毒織女可送去印度棉花能生長的南海郡。
而波斯的金銀銅器具風格獨特,與中原大異,是能夠賣高價的奢侈品,大夏希臘人的雕塑更是一絕,佛教造像亦是受其影響,而石雕造像藝術漢人就涉獵不多,天賦點到陶俑上了。任弘的審美受后世影響太嚴重,每每想到衛青、霍去病墓前那簡陋的石雕就覺得可惜。
這兩類人倒是能在長安引發一波風潮。
等聞須勒告辭后,任弘卻喚來馮奉世:“按照大漢接待月氏使者的規格,聞須勒是要乘為駕二封軺傳去輪臺罷?”
“正是如此。”
“那貴霜翕侯使者是何等規格?”
貴霜翕侯是大月氏王治下五翕侯之一,麾下十萬人口,勝兵三萬騎,治護澡城,其地在瓦罕山谷也就是后世阿富汗與中國之間的狹長走廊,是穿越帕米爾高原的捷徑,與西域相同,故與都護府往來頻繁,如今正好也在輪臺城采買絲帛。
而其使規格,顯然要比大月氏王使者低,馮奉世道:“為駕一乘傳。”
任弘若有所思,他先前斥責大月氏“干涉大漢內政”,眼下也要使點壞,干在大月氏內部動動手腳了。
他叮囑馮奉世道:“讓大月氏王使者與貴霜翕侯安排在輪臺置所中,月氏王使者住中舍,貴霜使者住上舍。”
“送他二人西返時,也要安排在一前一后,貴霜在前,為駕二封軺傳,大月氏使者在后,為駕一乘傳!”
規格完全反過來了,馮奉世一愣,旋即了然:“都護欲對大月氏使曲逆獻侯之離間計?”
曲逆獻侯就是老陰幣陳平,他在楚漢相爭劉邦被困滎陽時獻了一計。
當項羽使者來時,陳平準備豐盛筵席,親自捧著佳肴進獻,細看使者,故意假裝驚訝地說:“吾以為亞父使者也。”便更換佳肴,改以粗食供項羽使者。使者回來憤憤不平報告項羽,項羽這憨憨竟懷疑亞父與漢有私,稍奪之權,氣得范增辭官告老,發疽而死。
如今任弘這招用在月氏,又會起到何等效果?是大月氏王猜忌貴霜,還是貴霜受任弘慫恿,不甘于大月氏王之下呢?馮奉世并不明白任弘為何要對友邦下手。
任弘道:“無他,大月氏自詡嶺西強國,視疏勒、大宛、罽賓為屬邦,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與其等日后其坐大威脅西域,倒不如提前布置。”
找了這么多借口,任弘只暗道:“等時機成熟時,且讓大月氏人見識見識,什么才叫超級大國悍然干涉別國內政!”
本始四年七月份,任弘率軍前往蒲類澤,親自為小月氏王狼何重返故地捧場,安撫他好好為大漢守著這北疆一隅。
事后又回了北庭,今歲匈奴內亂,騰不出手來對付都護府,而漢朝也礙于地震,不會觸霉頭對外用兵,倒是大生產的好時機。
任弘準備上奏疏朝廷,依照樓蘭之事,將它乾、輪臺、渠犁、東且彌這四處漢軍直接控制的地區改設縣、道,建置軍鎮。
“安西將軍麾下,自然少不了安西四鎮!”
等他回到都護駐地輪臺城,想第一時間去看懷胎許久的老婆時,才剛進城,瑤光手下的女婢卻神色匆匆來報:
“君侯,快……快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