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五年春二月底,任弘便收到了來自朝中的詔令,準他用兵于七河,但卻有一個要求。
“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糧不三載,國中水旱無常,不可久戰,年內當征滅烏就屠!”
大將軍這是給他限定了時間啊,而作為任弘身邊的狗頭軍師,擔任“候”這一職務的文忠也覺察到這不尋常之處,進言道:“詔令都護年內解決烏就屠,這意思便是,明歲必召都護還朝!”
猜的真準啊,任弘收到的不止是朝廷詔令,還有傅介子的來信,更暗示任弘,戰勝歸朝后便能入中朝!
大漢中朝權重于外朝,中朝官能直接參與國家大事的決斷,這是每個臣子夢寐以求的事。
傅介子和任弘情如兄弟,自不會騙他。
但大將軍會不會騙傅介子,就不一定了!
文忠不知這其中的暗暗博弈,但還是提出了憋了很久的諫言。
“都護,下吏一直以為,烏就屠不必著急攻滅。”
“為何?”任弘看向文忠。
任弘因當初文忠救了吳宗年一事對他另眼相看,將文忠從微末小吏提拔為比六百石的長吏,常予他一些迎大宛天馬之類的活積累資歷功勛。而文忠也與馮奉世等人不同,視任弘為舉主,而非普通的上司。
所以文忠出謀劃策,常為任弘本人的利弊考慮,眼下便作揖道:
“其一,自從匈奴遭遇天災陷入內亂以來,呼揭王歸降于漢,烏就屠與匈奴隔絕,自知其母家不可依仗,故一邊投靠西方康居王,一面派使者請降,愿歸順大漢,使大樂為大昆彌,自為小昆彌,送質子入朝為侍,又自言愿為漢室之婿以自親。”
任弘多年前單騎入烏孫時便和烏就屠吵過嘴,知道此子在胡人里算奸詐聰明的。泥靡敗亡后,烏就屠能收攏其舊部,繼續割據七河,南烏孫在上次戰爭中損失太過慘重,久久不能恢復,若非都護府硬撐著,還真不一定是其對手。
但當任弘回口信,讓烏就屠親自入朝向天子請罪時,他便開始各種借故不來。因為也知道,一入西域恐為任弘所害,只送了個幾歲大的小兒子欲做質子。
至于以為能娶漢公主便能得到漢朝信任,簡直是癡人說夢!大漢的公主是你想娶便能娶的?更何況解憂公主已經決心讓自己成為最后的和親公主,結束這種外交,反送元貴靡入長安,迎娶相夫公主。
而提出分立大小昆彌,則是烏就屠窺得漢朝心底里其實不欲烏孫重新統一復興,他愿做小,大樂做大。
這是做大做小的問題么?
烏就屠不知,文忠與朝中群臣也不知,任弘對此早有籌劃。
之所以要打這場仗,正是為了給解憂太后再立威望,讓烏孫的王系,從“獵驕靡的子孫”,變成“解憂太后的子孫”!
烏孫往后即便要分,那也該在解憂公主的子孫中分。
比如她可愛的小外孫什么的……
魏相倒是沒說錯,任弘確實有私心,但只是公私兼顧的小私。而文忠接下來勸任弘的,卻是想讓他做以私害公的大私了!
“下吏給君侯說個故事罷。”
文忠再拜,任弘本以為他又要拿“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來說事,誰料文忠偏不,而講了個比較冷門的。
“六國時,楚國大司馬昭陽率楚軍攻打魏國,覆軍殺將,取八城,又移兵攻齊,策士陳軫為齊王使者去見昭陽,再拜而賀勝,起而問昭陽:‘楚國之法,滅敵殺將當封何官爵?’”
“昭陽回答,應官至上柱國,爵為上執圭。陳軫又問,比這更尊貴的還有什么官?昭陽答,在此之上,唯令尹耳。陳軫道,令尹的確顯貴,但楚王卻不能設兩令尹!而后陳軫便給昭陽說了一個故事……”
且慢,故事里還有故事,套娃啊這是!
而那個故事里講的故事,便是任弘也熟悉的“畫蛇添足”了。
文忠道:“為蛇足者,終亡其酒。以昭陽之功,足以立身揚名了,而在官位上卻不能太過加封。戰無不勝卻不懂得適可而止,常會招致殺身之禍!”
故事說完了,文忠的暗示再明顯不過:任弘在西域所立之功,回朝后也足以擁有九卿之封,進入中朝也是遲早的事,故攻滅烏就屠,實無必要,因為都護與烏孫的關系,還會招致朝中猜忌詬病,簡直是畫蛇添足啊。
所以文忠給任弘的建議,和那陳軫攛掇昭陽的一樣,那便是……養寇自重!
他低聲道:“兵者,國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誰敢立誓說一年滅烏就屠,五年平匈奴?更何況朝中也知道,烏就屠背后,有勝兵十萬騎的大國康居!”
大將軍老了,明眼人都知道,他恐怕時日無多。眼下還朝也會被其壓制,不妨將戰爭拖一拖,借口康居、大宛干涉,遲遲無功。過了三五載大將軍不在了,以當今天子與都護的關系,休說是九卿中朝官,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坐一坐,也是遲早的事!
任弘卻只沉吟,問文忠道:“你學過長短縱橫之書?”
文忠忙道:“少時偶然得到幾篇,略懂,略懂。”
百家雖融合于儒,但諸子著作依然在世上流傳,主父偃就學過,但因為里面多是陰謀詭術,教人離間君臣,終究上不了臺面。
任弘一笑,反問文忠:“昭陽以為陳軫之言有理,遂解軍而去,這之后呢?楚國如何了?”
文忠一愣,任弘卻道:“據我所知,春秋時楚便強盛,到了六國時,其地方五千里,持戟百萬,吳起變法時,楚國南平百越。北并陳蔡,卻三晉,西伐秦。曾救趙而伐魏,戰于州西,出梁門,軍舍林中,馬飲于黃河,何等強盛!”
可后來,卻因為改革不徹底,中央集權不夠,將軍貴族們如昭陽等自考慮各自的利益,遂成了散裝大楚。與秦國角逐時自戰其地,咸顧其家,各有散新,莫有斗志。
反觀秦國呢?若是秦之白起等將軍也念著養寇自重,找借口留著伊闕不打,長平不戰,可還能有日后的大一統局面?
任弘言罷,嘆息道:“你雖為我考慮,但我若心存此想,效昭陽之事,便是上對不起大漢天子優容,大將軍信賴。”
“而下,則對不起遠嫁天邊堅守三十載欲使烏孫與漢合力共滅匈奴的烏孫太后;對不起與匈奴鏖戰廢了一臂的傅公;對不起屈身虜營數載的吳宗年;更對不起所有為了西域今日局面,而犧牲流血流汗的吏卒將士!”
任弘若真從了文忠之言,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身在異域,名為都護,實為諸侯,在西域王侯們的逢迎中,在一場場的勝利后,生出私心異志很容易,能穩住初心堅守本分卻很難。
再說了,長安雖是龍潭虎穴,霍氏專權,但任弘過去怕大將軍,但現在,卻不需要怕。
畫蛇添足?添就添!
任弘提起筆來,在書簡上隨手畫了幾下,將其送給了文忠,讓他看愣了。
大都護畫了一條蛇,又添了四足,張牙舞爪,然其周身亦有祥云,云中隱隱有閃電劃過!
是啊,誰又能篤定,添上了足的蛇,不會騰云而起,成為一條鬧騰云海,掌控雷電的蒼蛟呢?
任都護大笑出門而去,只用一句話回答了文忠。
“宜將剩勇,追窮寇!”
而到了三月中,西域積雪開始漸漸融化時,任弘已移都護幕府于北庭東且彌城,五千由三輔輕俠組成的都護軍列陣城外,他們在去年的和平中由奚充國、鄭吉帶著,練了一整年的兵。
在奚充國嚴苛訓練下,不會騎馬的長安偷兒萬章靠了都護給士卒們配備的高馬鞍,能在馬上駕馭自如,他自己也做了屯長。
而那個在蓮勺鹵中毆打過當今天子,昔日只會拎著三尺劍玩亂斗的郭翁中,如今也做了鄭吉手下的隊率,能辨識金鼓旗號,進退有序。
但這群人,骨子里的游俠性情卻未變,都對即將到來的戰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在抵御匈奴單于的戰爭里,甘延壽封列侯,而常惠、奚充國亦積功為關內侯。如今大漢的有志之士都知道,想要實現階級飛躍,跟著安西將軍是最便捷的法子,他們出頭或許就在此戰!
而萬余名征召的城郭諸國兵,由鄯善王、莎車王等統帥,亦陸續集中于此。
用兵七河,大軍直接翻越天山、蔥嶺損耗太大。任弘打算將人集中在北庭,向西走天山北麓,經由伊列河谷順流而行,這條路不必翻山越嶺,就輕松多了。
瑤光則已回了烏孫,這次她成了解憂太后的主將,可率烏孫三萬騎與任弘會師與七河。
在誓師出發前,任弘先送了馮奉世離開。
正如灣灣問題,歸根結底是中美關系的問題。
“烏就屠之存亡,不取決于他自己,而由大漢與康居決定!”
任弘朝馮奉世作揖告辭:“提桴鼓立軍門,軍爭于疆場,使三軍將士樂死戰,弘自為之。”
“而與康居王的談判,就交給子明了!”